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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春妮点头跟她问个好,想到这位于太太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得更多些,便向她打听:“于太太,你知道哪里有做工的地方吗?”

  于太太打量她一下:“小妹子,你这么小能做些什么呀。做女工,这附近你只能去江浦那边去哪。”

  不等春妮再问,有人在后边“哎哟哟”,是个女人:“于太太,你心太狠了,怎么推人去那种地方?小妹妹,我跟你讲,江浦那种地方是火坑的,去不得。”

  来者是个浓妆艳饰的波浪卷女人,她穿着件紫色印花旗袍,臀和胸包得紧紧的,开衩几乎到了大腿根。加上她毫不掩饰的走路姿势,春妮有了某种猜测。

  于太太怪笑一声:“不去江浦,难道去大世界跟金小姐一样伺候男人?别把谁家女子都想得跟你一样。”

  金小姐一扬脸蛋:“说得自己比谁高贵似的,都是伺候男人。你伺候男人没工钱,我伺候男人有工钱。怎么,于太太你很嫉妒吧?”

  于太太气得手抖:“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看来今天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了,春妮绕过这两个斗鸡似的女人,决定吃罢饭先去江浦那里转转。

  昨天她在报摊老板那买过份地图,知道江浦就在后边的两条街,走走路半个钟头的事。



第9章 009

  回到三楼,春妮手上多了两条法棍和一个大吐司。

  房东吉拉夫妇用房子正中的客堂开了个面包店。闻着香甜的面包味,春妮走不动路了——她终于想起来,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和夏生就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现在,她饿了。

  终于平安到了海城,不吃顿大餐庆祝庆祝吗?

  犹豫两秒钟,春妮走进吉拉太太的面包房,用一块钱换来了这些西点。在春妮心疼得快坚持不住要反悔的时候,吉拉太太善解人意地送了她两瓶牛奶,说是对新房客搬进新居的优惠款待。

  饭后,春妮舒服地打了个充满奶香气的嗝,在吉拉太太家小儿子的指点下,带着怎么说都要跟上来的弟弟夏生,穿过两条倭人聚居的街道,找到了江浦。

  纱厂,纱厂,纱厂……这一带大大小小竟然有少说七八家纱厂的分布,而且看门口保安的着装,这些纱厂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倭人开设的。难怪于太太推荐她来这里做女工,这里肯定常年缺人。

  “姐姐,我们走吧。”夏生有些忐忑,那里有穿武士服的守卫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正瞪向他们。

  面对着这些面孔凶恶的家伙,春妮却迎上去笑道:“先生您好,请问您这里招女工吗?”

  小女孩甜甜的笑容让他即将出口的喝斥停顿了一下,不过说话还是很生硬:“没有,走开。”

  被喝斥后,春妮也不生气,礼貌地跟那人道谢之后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

  走了两步,她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夏生站在原地,嘴巴撅着,气得不得了。

  “怎么了?”

  夏生怒冲冲回头:“姐姐,那个人不好,你怎么还跟他笑?”

  春妮蹲下身子,神情严肃起来:“你忘了姐姐教你的?实力不够的时候,永远不要对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夏生回忆片刻,扁扁嘴:“我知道了。可那个人又不是堂叔。”

  春妮妈死后,因为想得到春妮家的地,几个族亲总是想歪点子对付他们。旁人还好,最多谋划早点把她嫁出去,最过分的是堂叔一家。最严重的一次,堂叔还指使过自己儿子推夏生下水。虽说她事后堵住那小屁孩,怼住他的脑袋在河水里灌了半个时辰,叫他一次喝足了水报过仇。但两家至此斗到明面上,她再想安稳地住下去是不能了。

  春妮被逼得不得不离家投奔渣爹前,曾去找过堂叔,说地里的麦子快熟了,看在亲戚的份上,她把麦子卖给堂叔,地也给他家种,好换点路费去找他们爹。堂叔假惺惺说要送他们点程仪,可总共就掏了两个铜元,春妮把铜元拍到地上,他转身到处哭穷说她瞧不起穷亲戚,死活要赖下这笔帐。春妮就说,既然堂叔买不起,她索性一把火烧了,省得大家因为这点东西做不成亲戚。

  她作势拿着火把去田里,被人拦下来两回。堂叔怕了,只得在大堂伯的调停下,割肉般拿出市价五成的价钱送走了姐弟俩。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春妮早在寻他之前,就把田地连带麦子五折贱卖给了王地主,条件就是她几时走,几时签契。在这之前,发生什么事,王地主都不能说出去。

  王地主鸡贼,不愿意被堂叔缠上,春妮前脚走,他后脚就去通知堂叔家。可春妮也不笨,她当着人出了村,转身就猫到山洞藏了两天,直到追她的人都回来的差不多,这才偷偷启程。要不怎么说命运难测呢,她要是当天正常坐了火车,说不得也不会遇上大水,遭这一场难了。

  不过,王地主可不是他们两个没权没势的小孩,堂叔的这笔麦子钱是休想收回来了。

  这事春妮没瞒着夏生,他小孩子跟在她身边,也看懂了一些。

  春妮冲再次看过来的保安露出甜甜的微笑:“不止是堂叔,所有对你心怀恶意的人,没有掀桌子的能力之前,都要学会先用笑容武装自己。明白吗?”

  夏生有些懂,好像又有些不懂,但知道这会儿要乖乖点头:“我明白了,姐姐。”

  春妮也不指望一次教会他,她随意跟他说些其他的事,走到了另一间纱厂外头。

  这间纱厂的人比先前那一家热情多了,听说她是来应招女工的,马上笑着要拉她进去面试。

  春妮想到之前金小姐说的话,留了个心眼,说自己要先跟父母商量一下,拉着夏生跑了出来。

  转完这几个纱厂,也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春妮带着弟弟去菜市买了些米面油蔬菜,还买了一捆柴并几个煤球让人送到面包房,回到了自家的三层小阁楼。

  因为第三层层高不高,还有些木质结构,租房前,春妮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阁楼上只能放煤球炉子热水,一切需要用到明火的东西都要放到灶披间烹制。

  春妮数出中午要吃的份量,拿着新买的锅去了灶披间。

  这会儿到了下午,于太太还在灶披间刷锅。

  春妮跟她打过招呼开始和面,于太太问她,工作找得怎样。

  春妮说还在考虑,于太太就说起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要不是给人帮佣,要不只能做女工,叫她一定想好。

  春妮觉得她嘴有点碎,渐渐的就只笑不再说话了。幸好在春妮烙饼之前,她总算让出灶眼回了房。

  春妮松了口气,连剁馅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到她心情愉快地剁完馅,才发现灶披间里又多了个人。

  这个人戴一副黑色玳瑁眼镜,穿着身灰格子纹睡衣,正拿着牙缸对着水槽在漱口。

  应该就是于太太说的她同住三楼,这几天正好出差的邻居记者朱先生了。

  两人致过意,春妮开火开始烙饼。她烙的是韭菜鸡蛋馅。韭菜的香气最霸道,即使包着厚厚的饼皮,叫鏊子里的热气一激,香味就透了出来。偏偏那香气隔着饼皮,释放得不尽兴,若有若无,更是勾人。

  春妮继承她妈的手艺,这一手烙饼连她奶奶都挑不出毛病。这会儿多日未练,竟是被自己的手艺馋得咽了下口水。

  “咕”。

  春妮一怔,不是她啊,她不……她转过头去,那位朱先生面色赧然地捂着肚子:“失礼了,刚坐完火车,急着回来补觉,竟忘了吃些东西。”偏偏控制不住,俩眼直勾勾盯着那叠金黄色的饼。

  春妮失笑,用碟子拣出两张塞给他:“先拿着吃吧。”

  朱先生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握着那饼不放,谢了又谢,转身上了楼。

  海城的白面贵是贵,可没有老家那么金贵。春妮也不是个小气人,跟夏生两个香甜地吃完饼,她想起他们两个换的脏衣服没洗,索性下午不再出门,把这一路换下来都还没来得及洗的衣裳一次全给洗干净了。

  洗涮一下午,春妮回到三楼,准备跟中午一样,再兑点面出来去做晚饭,她的门被敲响了,门外站的竟然是朱先生。

  朱先生手上拿着个报纸包,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晒的,耳朵根红红的。不等春妮说话,就把报纸包往她手里塞:“太抱歉,中午吃了些小姐的午餐,这两个油墩还请小姐别嫌弃,算是我请你吃的。”

  “哎——”

  这位朱先生塞完报纸包就朝外跑,生怕被春妮追上似的,绕到另一边打开门,再“啪”地关上了。

  春妮:“……”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为他是来丢炸|弹的吧。

  “姐姐,包的什么啊?”夏生这个小馋猫闻到香味,跑来打开了报纸包。

  春妮使唤他去拿只干净的碗,将两个油墩放进去,准备把报纸扔进纸篓前,她看了一眼,一下怔住了。

  报纸中心被油浸住的那部分,其他地方已经模糊,只留一个震悚的标题《深切分析:华国政府军炸毁沙河沙北省钟县段大堤之目的》。

  沙北省钟县?那不就是她家乡吗?她遭的水灾真是那群王八羔子害的????



第10章 010 养家糊口

  当吉拉面包房第一炉面包的香气钻进小楼中时,除了上班时间跟其他人不一样的金小姐,该出门的差不多都出了门。

  朱先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也提着公文包预备下楼,隔壁的房间开了门。

  “朱先生,请等一下,”顾春妮拿着已经展平整的报纸:“我想问问您,报纸上的这则消息,您还记得怎么登的吗?”

  朱先生随意瞟了眼,不在意道:“不用信,肯定是假的。”

  春妮:“……”她简直怀疑朱先生连标题都没看清。

  朱先生又推了推眼镜,耳朵又红了:“鄙人不才,就在这间报馆里就职。写报道的人我也认识,他这些天没出过海城,怎么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春妮算是开了眼:“这……这么大的事都敢瞎编,这也太……”想起朱先生在这里工作,到底不好说得太过分。

  朱先生倒是没什么忌讳:“我们报馆的大股东是倭人,倭人的报纸能有华国什么好话。顾小姐不用太当真。”

  春妮:“……”

  “都是找口饭吃,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朱先生想起来给自己辩驳两句:“我负责的是文学版面,薪俸是比不上那些大记,但至少不用昧良心说话。”

  他又说:“海城报纸很多暗地里都有倭人控股,想在这一行干,很难避开这种事。”

  春妮估计他是心里尴尬,装着很懂的样子点点头:“倭人狼子野心,咱们要养家糊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朱先生就笑起来:“正是这个道理。顾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事?”

  春妮就把她一路逃难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这回轮到朱先生大开眼界:“想不到顾小姐的经历这么曲折。你当天真没记错,洪水是无缘无故下来的?”

  这话春妮已经跟无数个人说过,正想照套路跟朱先生再说一遍,他却取出怀表看了看,开始拔腿狂奔:“对不住,我得去上班了。顾小姐,你这事是有点不一般,咱们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告别朱先生,春妮收拾收拾也要出门去。

  昨天去了倭人的地盘,她今天预备先去英国人的地盘转转,看有什么机会。

  这次她不准备带夏生去,反正同样不会走远。她把老家秀才给夏生开蒙的那套书拿出来,给他布置了写十张大字的任务,嘱咐他一个人在家,谁敲门也不能开,甩甩手一个人轻松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金小姐的房间门终于开了。她穿件香槟色丝绸吊带睡衣,外头披一条印花晨褛,香肩半露,正倚着门吞云吐雾。

  经过她时,春妮礼貌地对她点点头:“金小姐起床了。”

  金小姐挑挑眉尖,很诧异:“是你啊,小妹子。这么早,是真在纱厂里找到工作了?”

  春妮很在意她昨天说的话,摇头道:“昨天听了您的意见,我不敢随便去。您昨天为什么说那地方是火坑?”

  “想知道啊?”金小姐轻笑,回房取出两个铜角子,“给我买条羊角面包,我就告诉你。”

  一条羊角面包只要一个半铜角子,春妮说服吉拉太太送她一瓶隔夜的牛奶,一起拿给了金小姐。

  金小姐咬口面包,笑说:“那五分钱是给你的跑腿钱,你也太老实,还给我一瓶牛奶,是我赚了。”

  见春妮不搭茬,她按熄烟卷,笑道:“小妹子是个实在人,我也不骗你。现如今纱厂里有三种工,一种是正常招进来,每个月至少十二块工钱的雇佣工。再一种是养成工,这个要考试,还要有工厂相熟的保人肯荐你,你做不了。最后就是你这样无依无靠,逃难来的外地小姑娘,只能去做包身工。进了厂你人生地不熟,工钱都在拿摩温手里,每天只管一点吃食,一年做到头,连厂门都出不得,只能留在那当那拉磨的驴。于太太在这住得时间最久,她知道还推你去,肯定没安好心。”

  春妮:“……”这位金小姐可真是记仇。

  不过她这么一说,那的确是去不得了。虽然春妮绝对不可能老老实实留在工厂里当驴,可平白无故的,没必要去遭那个罪。再说她还有个弟弟,她若是去了工厂,弟弟谁照顾?

  “拿摩温是什么?”

  “拿摩温啊,就是你们家乡讲的工头。”

  金小姐做这份职业,早做好被人看不起的准备,但遇着个不另眼看她的春妮,心里舒坦,趁闲多指点她两句:“不止是倭人,华人,英国人开的工厂也不是都干净。你小姑娘家家,在哪都不好过,别被人两句话就哄得不知道轻重。做娘姨也不用说,荐头店里娘姨比主人都多。都要看人脸色高低的,遇到坏心主人家,跟包身工也不差去多少。还有现在满大街的向导社,那也不是正经行当。我舞小姐正经跳舞,跟舞厅分成都要给人戳脊梁骨,向导社赤眉白脸拉姑娘上旅社卖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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