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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秦九叶的药堂名叫“果然居”,就在那弯弯绕绕的黛绡河尽头,名为丁翁村的小村落里。

  迎来送往的人只要路过,定会叹上一句:果然是个破烂地方!

  走投无路的人只要进去,定会骂上一句:果然是家村野药堂!

  药到病除的人只要再来,定会赞上一句:果然还是秦掌柜的药好啊!那真是物美价廉,口感绝佳,居家行路必备良药啊……

  当然,最后这一句,是秦九叶自己加上的。

  她觉得即使现在没人这样说,日后早晚有一天“果然居”的名号也会这样传开的。

  她不仅这样对自己说,每日还会说给金宝听。

  金宝大名司徒金宝,因为名字太长,所以村里人都习惯叫金宝,久而久之没人记得他姓司徒,以为他就姓金。

  金宝是果然居里唯一的伙计,除了不能穿个露膀子的衣服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几乎什么活都能干。其实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自己是愿意露膀子的,但秦九叶说要为来看病的客人们着想,万万不能让人在店里出了问题,到时候还得赔钱。

  金宝确实长得不好看,可他自己从来没觉得。

  他至今还觉得凭着自己一手抓药开方子的手艺,再熬几年兴许便能娶那钵钵街老方家的二女儿为妻,只要出门必寻个借口绕道去偷瞧人家。

  秦九叶不好打击他,只偶尔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委婉提醒那方二小姐,走夜路的时候提防着些,莫要被一些长得奇怪的东西吓到了。

  天色渐暗,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

  秦九叶急匆匆推开后院柴门,直奔放药篓的西房而去,一个没留神,便和抱着个木盆的金宝撞个正着。

  金宝细胳膊细腿的,人也不精神,往那一站身上能打八道弯,打眼一瞧仿佛一根不禁烧的柴火苗。

  但他天生有个小肚子,那水满一半的木盆如今正好卡在那肚腩上,倒是稳妥。只是他如今心情不佳,硬是要晃悠两下,将那盆里的水洒出来些在秦九叶身上。

  “你还知道回来?!”

  秦九叶心系晚上的“大买卖”,不想同眼前这棒槌计较,一头扎进西房收拾起来。

  “我今晚会出去久一些,若是回来晚了……”

  木盆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落地。

  “你若再不将米缸添上,便不要回来了!”金宝斜倚在门框上、语气冷酷,“西边的瓦都拖了半月未补,再下大雨也不用拿盆接了,你我干脆坐在盆里等着水涨船高好了。”

  秦九叶手忙脚乱塞好自己的小药篓,转过身一脸诚恳地抓住对方的肩膀晃了晃。

  “信我,这次定能牵只肥羊!”

  金宝被她晃得心烦,扭着身子挣开。

  “去哪?回头要是死了我好知道去哪收尸。”

  秦九叶紧了紧绑鞋底的麻绳、飞快道。

  “洗竹山清平道。”

  金宝抬头看天色,皱了皱眉。

  “夜里进山,这天又要落雨,怕等你到了地方也就能捡几条尸,还有哪个能留口气买你的药?”

  “呸呸呸。”秦九叶一把捂住对方的嘴,枯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意志坚定的眼,“你就是咒我死,也不能咒咱的财神爷爷死。准备好东西,等我回来!”

  收回手、她不再多言,背着药篓快步消失在暮色中。

第2章 锈的刀

  出了丁翁村、跨过黛绡河一路往南,绕过几座塌了的石桥后,便会走入一条山麓小道,小道的尽头是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青山,便是洗竹山。

  洗竹山没有竹子,有的只是一种又高又直的杉树,这种树往往独木成林,三五年过后便会长得又高又直,仿佛有人拿着柴刀将它们一一修剪过一般,而这片树林覆盖的山区便得名洗竹山。

  今夜的洗竹山乌云盖顶,攒了一个白日的雨倾泻而下,雨滴连成了线,线又密密麻麻地织成了幕。

  眼下,那雨幕之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须发尽白、吊睛尨眉,昂贵白锦制就的道袍加身,颈间是一串云兽辟邪珠,腰间挂一枚绿玉蝉带钩。

  闪电划过,照亮他手中的剑,一柄在夜晚雪亮如白昼、滴水不沾的剑。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样的剑。

  除了方外观的观主元漱清。

  而此时此刻,他正对的洼地中立着一个瘦高的人影。

  那人面相柔和无棱角,瞧着几乎是少年模样,身形却已长成,单薄粗糙的黑衣裹着宽肩细腰,被雨水打湿成亮晶晶的一片。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刀。

  没有刀客会用这样一把刀。

  除了李樵。

  如今那刀上滴着血,血同雨水汇在一起,在地上积出一小片红色的水洼,水洼周围是一片猩红色的泥泞。

  这是人的血,方外观中门徒的血。

  “元观主,我要的东西呢?”

  那刀客的声音出人意料的低沉,低沉中又透着些沙哑,明明长了一张有些稚气的脸,却说着山匪恶盗的词话。

  元漱清目眦尽裂,手中长剑因真气贯通而嗡嗡作响。

  “卑劣无耻小儿,竟敢用此卑鄙手段突袭方外观、杀我门中上下,今日就教你拿命来偿!”

  言罢,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如白虹贯日、在黑暗中爆出一片刺眼的亮光来。

  李樵望着那片亮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

  很快,但还不够快。

  雨幕被无声地切开一道缺口,一道狭长暗淡的影子自缺口中一穿而过,雨幕随即又恢复如初。

  只要够快、够狠,就算是生了锈的刀,也能一息之间取人项上人头。

  雨水仍包围着两人,但杀意似一条看不见的线,将那少年的刀尖同那元漱清的喉咙紧紧连了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药方在哪?”

  方外观观主元漱清,江湖榜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如今就像一颗被人打了尖的豆苗一般躺在地上,雪白的道服早被染成了红色。

  他的喉咙间被穿了一个大洞,嘶嘶地漏着风,鲜血顺着那洞淅沥沥地流着,因下刀之人避开了主血脉,那血流地并不快,需得小半个时辰才会真的要了人的命。

  这是将死未死之人,挣扎在泥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漱清张了张嘴,血水混着唾液从他的嘴角流出,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少年摩挲着刀柄,对面前的惨状视而不见。

  “喉咙里呛了血,说话便有些不习惯了吗?”

  白袍染血的观主拼劲全力抬起右手来,颤抖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随即又重重落下。

  “有力气抬胳膊,不如在这地上写字来给我看,我是识字的。”

  血污中的人不说话,只睁着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那少年明明有着一张很年轻的脸,面对血腥与死亡时却能无动于衷。

  他直直对上元漱清的目光,轻柔地开口问道。

  “药方在哪?”

  元漱清抬了抬舌头,用尽全力想要啐出一口血沫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最后发力,便觉得颚下一凉,一条又湿又软的东西跌落在他胸口。

  他转动眼珠向下看去。

  是他的舌头。

  刺穿下颚的刀尖像毒蛇的尖牙一般慢慢缩了回去,少年在他耳边遗憾地叹息着。

  “你这是何必呢?原本有机会说的,如今却是想说也说不了了。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了吗?”

  李樵站起身来,向着那泥泞中散落一地的铜箱子走去。

  只是他方才迈出三步,整个人却蓦地停住,随即缓缓转过头来。

  他身后几丈高的崖壁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顶坠着白纱的小辇,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从那纱帐中传来的,与此同时,不沾一滴水的纱帐被轻轻掀起一个角,凌厉的掌风将雨幕推开,不等那少年有所觉察,便已无声无息地钻入那将死之人的命门之中。

  元漱清终于不再挣扎,随着一声沉重的落地声,彻底与地上那滩血水融为了一体。

  一道有些嘶哑地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空得一身取人性命的好本事,却要沦为践踏别人尊严的奸恶之人。先生这是何必呢?”

  李樵抬头望天,让雨水洗去飞溅在脸上的血珠。

  “荒郊野岭,哪里来的先生?”

  纱帘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杀十人者为山长,杀百人者为先生,杀千人者为公子。看你的刀法,称一声先生应当不为过吧?”

  年轻刀客轻哂一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生了锈的刀。

  “月黑风高,百鬼夜行。你眼神不好,便不要出来走动了。”

  纱帐微动,一双枯败的手将它轻轻掀起一半来,一阵刺鼻的药味飘散进雨雾之中。

  “天下第一庄出身,便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也敢自称一声先生。我不过一个双目已盲之人,行个夜路而已,何必惊惶。”

  雨幕中的少年这才抬起眼、向那小辇上的人望去,而那端坐于纱帐之后、隔空一掌拍死一门之主的中年男子,眼上系着一条布带,竟真是个瞎子。

  那人一身布衣、周身不见丝毫装饰,面容因隔着雨雾而有些模糊,周身却有种公子的气质。

  李樵目光一转,落在对方座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辇上。

  辇骨纤细,木梁却无半点压弯的弧度,顶部不过一层透亮的轻纱,竟能挡住瓢泼雨水,抬辇的两名轿夫生着一模一样的脸、腰间系着一模一样的貉子皮,始终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既对这一地血腥视而不见,更感受不到丝毫对杀人者的恐惧。

  步辇不是普通的步辇,辇上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李樵抖落刀背上最后一滴血水,缓缓抬起刀尖。

  “阁下看起来并不缺金银,竟也贪图我这五百两赏金么?”

  步辇上的公子轻轻弹去指尖沾染的雨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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