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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他听她的演奏,基本都是直接看演出,偶尔在家练琴,也不会框个地界给她做舞台,表演供他赏乐。

  她有一腔骨气在。

  如果说在外演出,演出时受点委屈都算是工伤,可在亲密关系里不一样,那是不平等。

  也是这点骨气,支撑着她与商斯有对峙僵持,才渐渐演变成今天的景象,却在一夕之间,被谢清渠打回原形。

  罢了。

  就当现在困顿垓下的是她,死也称得上壮烈。

  郁雪非站起来,抱着琴向她们微微欠身,依照演出的规矩报幕,“久等了。现在为您二位演奏,《十面埋伏》。”

第61章

  还记得第一次学《十面埋伏》, 老师强调武曲一定要弹得恢弘磅礴,掌握节奏与情绪的变化,达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 体现出曲子的肃杀壮烈。

  她不是第一次演奏, 却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曲目传递的情绪。

  郁雪非起手拨弦, 列营、擂鼓、掌号、放炮, 尽在弹指间。吹打开门,点将排阵, 进而埋伏、小战、大战,游刃有余。

  到后面霸王战败、自刎乌江, 节奏明显放缓, 曲调渐哀。

  抬睫的一瞬,却瞥见谢清渠正在与朱晚筝说笑,怠慢意味明显。郁雪非只当未见, 继续弹奏,心中滚过一味酸涩。

  起,是一支《秦王破阵》,商斯有越过芸芸众生的那一眼,能看穿她的执拗;

  终,是一支《十面埋伏》,谢清渠未曾言表的轻蔑, 在此刻压低了她的傲骨。

  郁雪非知道, 谢清渠不敢明着将她怎么样,但是会攻心,从最脆弱的地方凿穿她,将刚建设起的信心击溃,让她自惭形秽, 狼狈收场。

  原先谢清渠视若无睹,是因为商斯有没有将人带到跟前,她犯不着纡尊降贵;可后来他这样做了,商家人不可能再恍若未闻。

  只不想,这位商夫人的手笔如此狠绝,彻底将她当做弹琴奏曲的乐伎,让她自己认识到与他之间的鸿沟,绝非三言两语可轻易越过的。

  她垂眸,睫毛撷下一滴泪,顺着琵琶的凤颈滚落,没至衣裙深处。

  后来郁雪非合上眼,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把收势一节的轮拂弹得诡谲凄厉,最后狠狠一扫,弦音惊鸣如裂帛,一霎天地俱寂。

  只有丁香花瓣随风翩跹,落在她发梢裙摆。

  朱晚筝怔怔地看着她。

  从前不理解,即便郁雪非再怎么出尘逸绝,也不至于让商斯有倾心至此,可是眼前的郁雪非,确实担得起那个“郁仙儿”的名头。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也是。

  谢清渠无心欣赏她的表演,所以故意在演奏时拉着朱晚筝说话,傲慢姿态尽显。

  哪怕听完了曲,她也只是轻轻鼓了几下掌,夸奖漫不经心,“果然厉害,怪不得川儿那样喜欢你。”

  然后偏靥问,“你说呢,筝筝?”

  俨然将阶级划分得清楚。

  朱晚筝的处境好不到哪儿去,她固然不喜欢郁雪非,但也觉得不必如此羞辱。

  然而,谢清渠是铁了心要将她拉到同一战线,她也只好点点头,囫囵应了一声“不错”。

  “还想听什么?”

  “……伯母您决定就好。”

  谢清渠依旧笑容得体,声音慈和地对郁雪非说,“那劳郁小姐,再弹几首曲子吧?”

  郁雪非抿了抿唇,“您喜欢什么?”

  “不拘什么,你会的就行。”

  她深吸口气,仍是捺下那颗不甘的心,开始弹奏。

  从《剑阁闻铃》《霸王卸甲》到《天山之春》《云想花想》《阳春白雪》,这些是她想过在硕士毕业演奏会,或者个人独奏会上表演的曲目,因此谙熟于心。

  却不料首演是此情此景。

  不仅没有鲜花与掌声,看的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逗一只黄鹂没有任何区别。

  一声声弦音,把她的自尊打磨殆尽,只剩最后一点,支撑她完好地离开这里。

  四月的北京,太阳已经很毒了,况且今天没什么云,就这样炙烤着她,仿佛一块将要化尽的冰。

  连朱晚筝也生出一隙不忍,打断谢清渠的话,提议让她回到屋子里来。

  “急什么。”谢清渠凤眸微挑,“筝筝,我是在给你立威,不然她永远不知轻重。”

  “可是,我不是非要嫁给川哥不可。”朱晚筝说,“他甚至连让郁雪非当情人都不愿意,我不想这么自讨没趣。”

  出席过无数慈善活动、口口声声最念慈悲的妇人,此刻却用最凉薄的语气,说着无比残忍的话,“她也配?”

  朱晚筝怔然,再看谢清渠时,总觉得她的目光透过郁雪非,在看另一个人。

  原来谢清渠也不过是,借她们解自己的积年旧恨。

  冰雪聪明的朱小姐此刻更加笃定,商家这滩浑水,她是万万不能趟的。

  “伯母,我突然想到今天还跟客户约了谈事情,”她仍想尽己所能中止这出闹剧,毕竟当时郁雪非给她保全了脸面,不想恩将仇报,“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清渠瞥了眼庭中的女孩,白净的面孔上微微泛红,像是被晒透了,额头鼻尖挂满汗珠,却一声不吭,仍要将曲奏毕。

  无趣。

  她还以为郁雪非会有几分血性,没成想忍气吞声,连叫屈都不敢。一想到这种女人靠伏低做小收买人心,谢清渠就觉得兴致缺缺。

  “辛苦了郁小姐。”她扬声,冲郁雪非招招手,“过来坐吧。”

  郁雪非抱着琴走近,大概因暴晒脚步颤巍巍的,唇色有些发白,朱晚筝下意识起身扶了她一把。

  郁雪非轻声道了句谢。

  “今天小川不在,有些该说的话,我想跟郁小姐你说明白。”谢清渠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我儿子图新鲜,想要跟你谈恋爱玩玩,我不阻拦,但是论婚事,就得认真考量,为他挑个好姑娘。”

  “其实我们家的要求也不高,家世不需要太好,但要干干净净。郁小姐,你跟我说家里情况的时候,有所隐瞒吧?”

  她心头一跳,抱琴的手渐渐蜷紧。

  “你的母亲婚内出轨有妇之夫,父亲寻仇导致车祸,造成两人身故,他自己也落得终身残疾。而你自己则与一位华大就读的男学生同居,暧昧不清,我有没有说错?”

  谢清渠像个严格的判官,一条条宣读她的罪证,丝毫不顾还有朱晚筝在场。

  抑或是,她本身就需要朱晚筝的存在,让郁雪非无地自容。

  “小川是对你有兴趣,所以你缠上他,先为了那位男学生的出国名额,后来是为了他动手术,现在要开始为自己打算,要嫁进来当商太太,对么?”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连最敬重的爷爷也敢顶撞,与家里叫板,就认定非你不可。你呢,你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他带给你的财富和地位?”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谢清渠打量着这个单薄的女孩儿,她瘦削的肩头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拷问?

  果然,受询者无言以对,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

  就一副委屈样,不声不响惹人怜。

  谢清渠想,果然这样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路数,示弱忍耐,委屈求全,因此才动人心肠,让人偏颇。

  “你想,如果以后旁人要我介绍你是做什么的,我要怎么说?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养育的、只会弹曲供人赏乐的女孩儿么?”

  她冷冷地看着郁雪非,终于落下判词,“如今小川正在进京元董事会的节骨眼,一旦成为董事,婚姻状况需对外公开。我不指望他的夫人能助力多少,但至少不要拖后腿。商家不需要、也不可能接受你这样的儿媳,你的存在,只会是他的污点。”

  “如果还有几分廉耻,就自己离开吧。”

  说完,谢清渠再不看她一眼,挽过朱晚筝的手,口吻亲热,“我陪你出去。”

  留给郁雪非的却是一句冷漠的“送客”。

  亲疏有别的对待,再结合之前谢清渠所言,如此种种无异于告诉她,这一道名为阶级的鸿沟天堑,永远别想越过去。

  一直到出了商家大院的门,朱晚筝才踌躇着开口,“伯母,其实郁雪非她——”

  “好孩子,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也不需要问。”

  谢清渠投向她的眼神依旧那样温柔,朱晚筝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话音琅琅,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你与小川的婚事成不成,伯母尊重你的意愿,但是她绝不可能进商家的门。”

  “知道了,谢谢伯母。”

  直到驶出府右街,朱晚筝还未能从今日一出好戏中回神。

  原先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郁雪非这样的女孩,如今这一卷陈言揭开,却让人不忍卒读。

  她被裹挟进这样的命运里,又有什么错。

  谢清渠让她不问、不言,可朱晚筝第一次目睹如此直接的羞辱,实在不理解郁雪非何至于此。她想了想,找到包打听的董嘉月,“帮我个忙,查一查郁雪非。”

  董嘉月诧异,“好端端查她做什么,你不是对川哥没什么意思了嘛?”

  “你别管,查就对了。”

  “得嘞。”

  朱晚筝最后回头看了眼离开的方向,风声萧萧,残阳如血。

  *

  落地圣彼得堡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商斯有照例发了个定位给郁雪非,然后坐上供应商准备的车,前往会场。

  这一趟欧洲出差,除了考察几个能源商之外,还有很多合作内容要谈。背着上级部门的指示,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一忙就是好几个小时,结束时对方邀约餐叙,商斯有才想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而手机里始终没有收到郁雪非的回复。

  他神经骤紧,礼貌辞别滔滔不绝的俄国人,“我去打通电话,抱歉。”

  机械信号声重复着,却始终没有接通,最后,冰冷的女声提示道,“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好几个,结果如出一辙。

  该不会……

  商斯有的心忽然乱了起来,蹦出许多不好的联想,怕她出事,又怕是她蓄意逃脱,毕竟他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要是郁雪非真一走了之,他又能怎么办?

  大不了中断行程回去找她,反正已经跟谢清渠摊了牌,这个京元董事的席位谁爱坐谁坐,商家子孙的身份谁爱要谁要,他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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