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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这样冷的天, 傻不傻!

  其实她也没生多大的气,就是话脱口了,他要是赖着面皮过来躺在榻上, 她左右也搬不动他。

  隋棠有些后悔,从被衾中摸索出两个才换香片不久的手炉,预备等他进来给他。想了想, 又爬去另一头, 把脚炉也捧了过来。

  “这屋中烧着地龙, 你榻上怎还放这般多暖炉?”蔺稷掀帘踏入,见榻上妇人抱着一溜烟的炉子。

  这个速度,兰心还没走到正殿吧?

  “那给你再添个!” 男人已经在床榻坐下, 将自己的手炉也塞给她手里。

  他的一只手捉着她手腕,一只手指腹触在她掌心。隋棠挣开,反过来握上他的两只手,又摸他肩头胸膛,全身干燥温热,半点不似在露天被风吹,且这个速度,分明就在这内寝门口!

  隋棠丢开他,别过脸去。

  蔺稷压着笑,往榻上坐过去些,侧身寻妇人面目,“站在风里雪里认错,这等既消磨自个身子,又累爱人心生愧疚的举措,幼稚又无耻。三郎做不出来!”

  这个理隋棠赞同。

  有什么比自个身子重要。

  只是面色才动容了两分,便闻这人道,“方才不还担心我冻出病来着,可见心里压根没生气。”

  隋棠将他的手炉丢开,又往里转过去些,“大晌午,司空大人是来显摆你才智无双的吗?”

  “自然不是。”蔺稷闻门边一点动静,原是兰心带着司制一行过来更衣,遂以目示意她们搁下即可退去。

  他择了衣衫,将人扳过来,边伺候穿戴边道,“这两日,我要出去拜年,可能晌午出去,晚间方归。你可还想去青台?我先送你去。”

  昨日为这事闹性子,今日大方送行,这才是认错的态度。

  隋棠不由想到承明教导的一句话:纳于言而敏于行。她将面上的笑意尽力收了收,主动转过些,方便人更衣。

  “要是我双眼无事,我恨不得住在青台,那样多的书!”隋棠感慨起来,“不过昨个后来想起一事,去人府上得先拜帖子,骤然到访挺没礼貌的。我昨日去,侍者说承明老师在后|庭练剑,引我们去瞧了会。后来老师让我们稍后,我们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方才出来。他与我行君臣礼时,我近身虚扶了他一把,嗅到皂角清香,便知他是沐浴更衣去了。”

  隋棠被扶下榻,张着双手由蔺稷系衽,感愧道,“都怨我贸然到访,常人还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承明老师一只手没法用,本可以自在沐浴歇息,熏香养神,凡事慢慢来。何至于气息不定赶至我身前。今个不去了,过两日我且先拜帖子候他空闲。”

  “你送往迎来贯了,昨日也不提醒我一番。”隋棠哼他。

  “我不是瞧你去心似箭吗!”蔺稷折腾半晌就给隋棠穿了件中衣,剩一叠上裳,襦裙,罩衫、纱衣,他连前后都分不清,来回比划了数次,冲向门口道,“进来给殿下更衣。”

  “就剩一两件,且快些,别冻着殿下。”他往隋棠手中塞了个手炉,待她还没来得及砸他前坐去了一旁的席案边。

  司制见案上衣衫,再观公主,抽着嘴角伺候主子。

  “那要不要与我同去姜府,拜谒姜令君?”蔺稷拂盖饮茶,抬眸正好迎上隋棠已经望过来的眼神,“他侄女精通佛理,时下佛教盛行,你要是感兴趣,可以与她聊得一二。”

  隋棠不感兴趣,但她很快应下了,愿意同往。

  昨日午后,想起承明,她便想到姜灏。

  京畿之中,朝野分作三派,姜灏所领一派独善其中,为另外两派所拉扯。细想,其处境原同自己一样。

  长夜无眠,她便生出了想见见这位尊长,聆听他教诲的愿望。只思来想去不能贸然去见,虽然她和蔺稷之间至今已经因第二枚丹朱,亮出了底牌。但事关局势,总不能随意便扯人进来。

  她夜里有些失眠,原就在想法子。不想蔺稷又把梯|子铺过来了。

  静心回想,这张梯|子,他昨日就开始搭了。

  【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他是在告诉她:

  姜令君不在。

  姜令君没有参加司空府的正旦日宴会。

  这是姜令君的底线,如同她一样。

  他都知道。

  “三郎。”隋棠对着席案处那团模糊的身影,与他展颜。

  蔺稷看过来,也轻轻地笑了。

  只是她晓得了蔺稷心意,但姜灏宦海沉浮多年,小心翼翼在天子和蔺稷之间拿捏着尴尬的分寸,便对人行事多来谨慎。虽很欢迎隋棠入姜府散心,但一直以处理公务为名,从未私下与之接触,都是其侄女姜筠接待隋棠。

  直到上元之日,隋棠第四次入姜府,姜筠与她分食汤团。

  汤团外皮软糯细腻,里面分做了红豆沙馅、芝麻馅、桂花冰糖馅三种,都是甜口,喷香美味。

  “可惜叔父不爱用,他爱吃咸口。”姜筠笑道,“妾都没法想

  象,这汤团换成咸的,譬如苔菜?肉糜?是个甚口味?时下没听说哪家师傅做咸口的。”

  隋棠闻来笑过不言,与其约好廿二再聚,当日回府心情大好,传来司膳让她们研制作咸口的汤团。

  司膳闻之沉默,这哪有咸口汤团的。

  隋棠道,“汤团出现前不也没有汤团吗?既有甜口,怎就不能有其他口味,比着饺子做不就成了!”

  司膳应是。

  兰心给她宽衣卸簪毕,低声道,“今日中贵人唐珏来了,送来好些赏赐。还说陛下思念殿下,让您若养好了身子且多回宫看看。”

  初六日,太后身边的徐姑姑也送来了赏赐,也是这般说辞。那日隋棠在府中,以旧伤未愈不便下榻为由拒之,连面都不曾让徐姑姑见到。

  这日索性她在姜府,否则她也不会见的。是故这会便也只是淡淡道,“把东西封到库里便是。”

  长泽堂的小膳房很是能干,七日里调出两种馅,一种乃笋干猪肉馅,一种乃鲜虾鱼茸馅。

  隋棠各尝了一个,“如此鲜口爽滑的馅料还是包饺子好吃,汤团还是甜口好。”

  姜府之中,姜令君亦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都不曾用下,只笑道,“乃竹修记差了,臣一贯喜欢甜口汤团。”

  正月里,雪霁云开。化雪日纵是阳光普照,却依旧寒过落雪时。

  是故姜府的正厅中,点旺地龙,门窗紧阖。

  长公主与尚书令分席而坐,前者坐东朝西,后者坐西朝东。

  闻姜令君这般所言,隋棠也不见怪,只顺着他的话道,“也有可能是孤听错了。然孤阴差阳错见得令君,乃孤的福气。”

  见缝插针,求而不舍,知不与时众却仍旧愿意为之,这会又应变迅捷敏慧。

  姜灏看面前女郎,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若是大齐河山在她手中……

  “殿下有事不妨直说。”姜灏笑意苦涩,将一点叹息压下,“这处只你我二人,旁人无令不敢来扰。”

  “扰也无妨。”隋棠笑道,“令君与孤独处,门窗皆阖,虽为寒天之故,却已脱了司空视线。他若有所疑,你我谁也逃不掉。”

  “殿下安心,今日事若有后患,臣于司空处自有说法,当护您平安无虞。”

  隋棠闻言,面上白绫现出眼睑抬起的弧度,拱手向姜灏致谢。

  “殿下客气了。”姜灏还礼。

  隋棠没有急着说明今日到访的目的,只同他讲了年前公主送膳,太后入府的事。

  外头朔风依旧,一阵阵在檐下廊中回旋。

  以姜灏之智,自然早就怀疑蔺稷前头举止大有请君入瓮之意,后闻公主设宴又观至今一切如常,便猜公主不曾下手,又或是天子纳下了他的谏言,暂且放手了。不想今日从当事人口中闻来完整事宜,一时心中骇而震动,沉默良久。

  蔺稷比他想的更加心思深沉,公主也远超他所观的自主勇敢。

  “殿下知司空有取天下之心,司空亦知晓您有杀他之意,你们竟还能如此处之,臣佩服!”

  隋棠轻轻摇首,笑道,“便是今日事,亦是他引孤来见令君。是故,他不会责罚你我,今日事,无有后患。”

  姜灏垂眸嗤笑,话语止不住叹息,“臣曾密谏,陛下到底不曾纳谏。”

  隋棠心头忽怔,愧而感动,许久再次拱手作揖。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您已做得够好,奈何无权柄傍身,无权力行事。”

  “令君谬赞。”隋棠抬首,“孤这日前来,就是向您取经。来日孤又该如何做,前路孤又该如何走?”

  “臣好奇,您与司空既将一切摊开,怎就还留了这一层不言语,不商榷?”

  殿中香薰袅袅,隔在两人中间,徐徐弥漫,使姜灏望向隋棠时,尤觉她面目朦胧,隐在烟雾中。

  然公主的话却破开云烟,清晰传来, “大约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坦承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确心悦彼此。然于孤,亲缘血脉仍胜过他;于他,山河前程仍胜过我。我们彼此心知,然还没有摊开直面的勇气。”

  她低下头,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柔软又坚韧,“只是他要面对的原比孤多的多,他周围投靠他的属臣,有被我祖父、生父,肃厉二帝残害欲要报仇的忠良臣子,有被他们无情践踏的外邦百姓,有一心追随他想要获得温饱、想要出人头地的军士,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孤,相比起来,要轻便些。”

  “所以,还望令君赐教,孤该如何处之,才能心坦然之。”

  “陛下师有七八,都乃当世大儒,然不如以姐为师。”

  公主听到令君的赞扬,笑靥愈艳。

  世家的首领,学子的楷模,不惑之年的尚书令这日不曾给隋棠答案,言语间论的都是自己。

  他说,“臣三十二岁那年,在长安皇城领世家入十七岁少年座下时,不是因为少年将军折服了臣的心,是厉帝寒了臣的心。三十五岁,臣为弱冠之年的权臣提出“迁帝于洛阳,控手心而号令诸侯”之举,乃一半看到了司空之才,一半觉得新帝尚有可为,如此也算是对天家的护佑。而这一路走来,臣也彷徨恐惧,恐有一日司空化蛟成龙,做出不臣之事。为此,臣初入洛阳,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四月之久。”

  话到此处,姜灏不免羞愧,叹了口气道,“臣的身子,自幼保养,一贯康健。又值壮年,怎会病成那样?细想,不过是心病累及躯体。再深想,躺了四月,臣除了浪费这四月时辰,磋磨自个身子,什么也不曾改变。反倒是司空,兵出兖州,一败两胜,又夺城池。”

  “那会,臣便想明白了。若不知路往何处走,且朝前走;若不知来日如何过,就且过当日。当日无所为,是为虚度。当日做当事,脚踩实,心摆正,则不悔尔。 ”

  “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一席话,是其生平所行所感。却使公主闻之肺腑熨烫,血气翻涌,可谓醍醐灌顶。

  隋棠摸索席案起身,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拜去。

  “殿下,如何使得?”姜灏匆忙跪而扶之。

  “令君解孤之惑,令孤拨云见日,受得起!” 隋棠坚持拜首,“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度。”

  *

  这日回去司空府,以近酉时。

  西边尽头,落日只剩了一抹弧线,极红极亮。似要破开凛冽寒风,抚慰归人。

  隋棠搭着兰心的手,步履畅快,鹿皮短靴在清雪后的道上踏出一个个脚印,赤色狐裘在风中摆动,她满面春风行走在通往政事堂的道途上。

  入了政事堂后院,却没有径直入书房寝屋,而是轻手轻脚脱了狐裘歇在正殿烤火。兰心在一旁给她修正发髻,重簪花钗,补好口脂。

  待手暖妆成,提前得了消息的司膳也将汤膳送来了。

  隋棠让跟着同自己一道入了寝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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