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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如今到了洛阳,自不能同百年皇城相比较, 德阳殿前的广场能纳约三千人,不及长安半数。所谓“稀贵”, 理当更显皇恩浩荡。

  然从迁来的第一年, 正旦会上座便仅六成尔。数年过去,只剩得不足四成。另外的一大半都去了司空府。

  司空府座落在永和里,同太极宫只隔了一道苍龙阙门,一堵朱红高墙。门和墙隔出君臣界限, 却没能隔出人心所向。

  这日自寅时起,便有朝臣入永和里, 过苍龙阙道,却未进苍龙门,反登司空府。马车遥遥停下, 只听到隐约的几下马蹄声和车轮声,慢慢地随风雪越紧,则脚步越重, 都聚在了司空府门前。

  门口左右两侧的铜狮台上, 长夜点着羊角灯, 加盖琉璃罩。风吹不灭,雪扑不灭,若灭有人点, 亮如白昼,是黑夜明灯。

  这日更是添至炭盆炉火,以供属臣取暖。

  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府门开启,府中前衙的灯逐一亮起。至寅时四刻,后院的灯火也点燃了。

  整个司空府灯火通明。

  隋棠能够感到光感,何论半个时辰前,她已经被太多的声响模糊吵醒,这会随着蔺稷起身,她也彻底醒了。

  只是初醒时分,脑子还不甚清楚。

  她问,“什么时辰了?”

  蔺稷回道,“刚过寅时四刻。”

  隋棠秀眉蹙起,贪恋被衾的温暖,“怎这样早?”

  平素前衙理政,他都是卯时起身,卯时四刻入政事堂。这比平时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蔺稷已经穿戴齐整,坐下来在灯下看她。

  被褥塌陷一些,隋棠勉强伸出一只手,上下摸去,“要系衽,还是扣腰封?”

  妇人打了个哈欠,冬日正好眠。

  “都不用。”蔺稷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间那副十八子珊瑚手钏上,想起昨日那一场烟花,绚烂至极。

  他在最后的烟火光影里,将人抱入了内寝。

  一路走去,她起初微怔,抬手触在他胸膛,眉间带惑,似受惊的小鹿。但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了身子,欲推的手攀上他臂膀,嘴角浮上浅淡的笑。

  蔺稷刻意忘记她最初的本能反应,只记得她当下温顺模样。

  他将她钗环除尽,裙袍褪剩小衣,白绫也解开。于是他落进她眼里,她看不见,但他可以帮她看见。

  他看见一个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的女郎。

  她的面容有短暂的同在蒙乔面前提起蔺黍一样的绯红烟霞,但红而即退,烟过无痕。她的眉眼温柔和婉,呼吸平稳顺畅,心跳也节奏有序。

  他看见的是“可以”,“愿意”,“没关系”,是一个女人不讨厌一个男人的态度,是一个少女对一个青年郎君才生出了一点好感,后又些许的心动。

  这些,若是盲婚哑嫁、搭伙过日子,自然已经足够。

  但,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看见,和他一样的被从胸膛窜起的火焰烧红的面庞,没有急促的呼吸,没有剧烈的心跳,没有“我爱你”等同于“我要你”一样的热烈情怀。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身下妇人长久凝视,凝视到她主动伸出了手,摸索着要解开他最后的衣裳。

  他便顺势握住她那只腕间铃铛作响的手,“这也解了吧,省的咯人。”

  而她果然如他料想,拂开他的手,寻着理由道,“母后所赠,为求平安,不可轻取。”

  至此,他道了声好,只将一个吻落在她手背。

  他甚至还给了她解释,“近来诸事甚多,我有些力不从心。

  ”

  是退也是进。

  小姑娘忽就打起了精神,“三郎哪里不适?妾给你按按。”

  他看她一张真诚无比的面目,笑着躺下身,揉了揉眉心道,“头疼。”

  小姑娘侧身伸出手,抬了抬,似觉动作不顺,一股脑爬起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两手身来按他太阳穴。

  指腹带着些许温热,巧劲从她指尖出,纵是他本也不头疼依旧还是被按揉地很舒坦。

  她微微覆着身,脑袋低垂,一头青丝铺在背脊,几缕落在胸前,不偏不倚落滑过他微敞的衣襟内里,扫在他肌肤。

  榻畔的烛火轻轻晃悠,她小小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半遮半移他眼眸。他捏住那捋青丝不许它胡闹,一瞬不瞬细观她眉宇。

  洗尽铅华后的容颜,素净如莲。只是她的双眼聚不了光,眼神是涣散的,但那眼型轮廓,似刻刀雕琢,一件无瑕的作品。

  若再有宝珠明眸,定如泉清,似海深。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他在那一刻忽就想起她小字的来历,不就因她眼明如水才起的吗?

  “阿粼!”他抬手却不敢抚她眼眸,顿在虚空许久,终是将她揽入怀臂中,“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隋棠有些僵硬地趴在他肩头,将腿伸直,“开春后,要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药,就让大夫们针灸,我不想总在黑暗中。”

  针灸不成,则有永盲的风险。

  “会有药的,我们耐心等等。”他的面庞蹭过她鬓发,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

  子时的爆竹声在这会响起,将她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往男人怀中缩去。他抱紧她,直待将近一刻钟,接连不断的声响逐渐平息下来,他却也不曾松开,只有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冬日严寒,黑夜冷寂,我比被衾温暖。”

  她没有开口回应,但由着他撤走了一床锦被,二人同衾。

  从同榻到同衾,蔺稷无惧岁月漫长,他可以慢慢等。

  然适合做梦的长夜过去,他和她都需要清醒地对待天光下的白日。

  他的目光还在那副手钏流连,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诚然道,“今日正旦,自有正旦会,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府中有宴会,我自是要去的。”

  正旦会,从来都是朝臣对天子的年贺。隋棠拢在被中的手摸着珊瑚手钏,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那我再睡会。”

  蔺稷颔首,“今日府中多宴会,你若嫌吵闹,可进宫看看太后。”

第36章 司空府的正旦会。……

  这日, 隋棠起身的时候,已经巳时过半。她原早醒了,只是仰躺在榻上思绪连绵。

  前衙官员往来迎贺, 不知过了几波。

  送往迎来后,上演百戏。

  先出的乃七盘舞, 将盘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六十四, 男女对半。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旋身;或飞舞长袖, 或踩鼓下腰。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 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之后是百戏,以各种杂技幻术著称。“找鼎寻橦”乃属杂技,或数人依次扛鼎,鼎重相继加之, 乃比之力气,现之体魄;或有系一人头顶长竿, 另有数人缘竿而上进行表演,是为寻橦;前者寓鼎立泰山,后者乃节节高之意。“吞刀吐火”多为幻术, 时有人赞曰,“吞刀之妙,咽却锋铠, 不患乎洞胸达腋;吐火之玄, 嘘成赩赫, 俄惊其飞焰浮烟。”(1)可谓精彩刺激。

  接着是体现百姓劳作的“安息五案”,展现体身形健美敏捷的“叠案倒立”,由数人手拿鞀鼓, 引逗化装的鱼和龙、幼童坐其身的“鱼龙曼延”……

  隋棠在西侧间的妆台前,更衣理妆间,又一个时辰过去,前院的宴庆节目也逐一结束。钟鸣鼓乐换作琴瑟琵琶以缓声息,却衬群臣欢宴之声更甚,夹杂着新年里特有的爆竹炸裂后的硫磺硝烟味。

  “剩半个胡饼不用了,这一碗燕窝足矣养胃。”司膳趁着梳妆姑姑们给隋棠挽发盘髻的功夫,给她喂食。

  起得太晚,又临近午膳,不宜用得太过丰盛。是故司膳自个作主,拣了一碗粥汤,并一碟点心给隋棠。

  隋棠初时道没有食欲,撕了半个牛肉胡饼吞咽,这会被哄着用下一碗粥,大概是开了胃口,又拾起剩下的半张饼。司膳自然拦着,“一会入宫,多少山珍海味,且陪太后慢慢用。”

  隋棠远山眉拱起,“孤何时说要入宫的?”

  这话落下,一众侍女都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梳妆女使才梳好瑶台髻,正等司珍取来合适的发饰;更衣女使本屈膝在地整理袍服绶带,擦拭佩于腰间饰以白珠的辟邪黄金珏。门口司珍踏入,“找到青鸾衔珠华胜了——”她的话亦随屋中气氛停住,只屏息来到公主身边。

  “是晨起司空大人说的,外头马车都套好了。”兰心扫过诸人,又看一整副被宫装打扮的主子。

  心中纳罕,更衣理妆一个多时辰,即便殿下看不见,也当能发现发髻的繁琐精致、衣袍的规整繁重,并非平常在府中的随意模样。殿下这是怎么了?

  隋棠有些失神。

  她自晨起蔺稷离开,人便一直陷在沉思中。

  正旦日的拜贺,百戏的表演,还礼的宴会,这皆是宫中的礼仪……他自然逾矩了。

  超过半数的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她自不能与之同席,一旦这日出现在司空府的席面上、以他妻子的身份接受了朝臣拜贺,便等同与太极宫决裂。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席,有一种可能,她是可以出现的席面上的。便是她南面升座,蔺稷领百官北面称臣,与她年贺。

  所以初闻蔺稷说“群臣来司空府拜年”后,她给了他一个含糊地回应,想要再睡会。

  如此,他若想她出席,可以哄着她起身。但显然,他亦犹豫,带她出席要以何种身份。于是索性岔开了话题,让她回宫去。既避过尴尬的选择,又显示了他的肚量。

  她能做的是不出席,但无法阻拦他出席;他能做的是许她不出席,但不能因她而不出席。

  “卸了把,换常服,孤今日不入宫。”隋棠搁下胡饼,要来帕子拭手,抚过发髻衣袍,“司膳去让小膳房备三十六人席面,孤今日请你们四掌五司共用,我们也作年贺。”

  “那——”司珍情急开口,又赶忙捂口。

  “是谁在说话,有何不妥吗?”隋棠张着双臂,由侍者除袍换裳,笑道,“大过年的,有话直说。”

  “是司珍。”司制抢在当事人前面,“她呀定是想着小膳房这会才开始备膳,一会再用膳,误了她去前衙观角抵。”

  “角抵?”隋棠有些好奇,“是甚?与孤说说。”

  “角抵就是“以角抵人”的意思。” 司制一边捧过曲裾深衣给侍衣女使,一边解释道,“最初是一种作战技能,慢慢的成为训练兵士的方法,如今又演变为民间竞技。只是司空的东谷军中依旧多以此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赛事,是故每年正旦日前衙午膳宴后,都会进行角抵。非艺人杂记作演,乃赴宴的军中将士分组比赛。司空更是喜欢,常下场亲身参与。”

  “至于司珍为何如此喜欢观看,原还有一重缘故——”司制意味深长地过同僚,周遭人皆忍笑不止。

  “你莫在殿下面前胡言!”司珍羞红了脸,急着跳脚。

  “快说!”隋棠催道。

  司制掖正主子领口,压声道,“另一重缘故实乃角抵双方,参赛之际,为身子轻便,以防动武出汗,遂都解下外袍,半袒胸肌,全露臂膀,可谓是壮胸虎背,沈腰竹臂。司珍观赛自然不错,乃更是为秀色之餐而去,给她眼睛纳福的。”

  隋棠愣了一瞬,她就摸过蔺稷胸膛,倒也结实,看还真没看过。如此一想,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笑,满堂皆笑了起来。

  唯司珍羞恼,哼声连连,“你们还不一样,没见你们哪个少看的!去岁司膳还同她副手换岗去看!”

  “罢了,罢了,这日宴且

  散了,孤元宵再请你们。可不敢耽误了你们这般美事,这处收拾妥当,都各自散去,孤今日不传你们了……”

  “谢殿下!”

  “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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