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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这日的课,隋棠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遂让承明提前半个时辰结束,回来长泽堂传人备膳,然后着人送去了政事堂。

  “司空大人对饭菜满意吗?”隋棠问司膳。

  “司空大人说一般。”司膳怯怯,“他说殿下亲往方算好的。”

第27章 隋棠第一次对胞弟失望。……

  一鼎萝卜焖羊肉, 一盘兰香酒烹打霜菜苔,一份云梦泽的香粳米饭,一碟五香酱, 另有一盏补气血调脾胃的酥油,在巳时六刻由长泽堂的掌事准时送到了政事堂西厢房的膳堂内。

  因郑熙突然求见, 蔺稷遂让侍者将膳食挪去了书房偏阁,与其共用。

  “大冷的天, 先吃再回话。”蔺稷着人添碗筷,又从总膳拨来饮食, 将那鼎焖羊肉推给郑熙。

  郑熙身为暗卫首领, 一贯讷于言而敏于行,得蔺稷发话遂专心用膳。

  不多时,用膳毕,蔺稷挑眉问, “如何?”

  “很好。”郑熙见他目光落在那鼎焖羊肉上,补了一句, “属下这是占了长公主的光。”

  蔺稷净手漱口,“搜集情报搜到我头上来了。”

  “这处无需属下搜集,政事堂皆知。政事堂的同僚知道了, 他们的家眷便也能耳闻,如此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难得你话多。”蔺稷揉过心口,看了眼那盏酥油, 也推给了郑熙。

  “属下只是意外, 长公主今日都入宫了, 还能给司空送膳,实乃属下之荣幸。”郑熙索性多补了一句,接来酥油用下。

  蔺稷拭手毕丢下巾怕, 起身回来书房与他论正事。

  是关于太极宫中插入的暗探一事。

  当初天子趁着卫泰和蔺稷在鹳流湖交战,出动人手从冀州漳河迎回隋棠,自以何昱训练的死士为主,然护卫禁中的虎贲军也抽走部分襄助。后来有不少虎贲军死在往来截杀途中,瞧着是护公主而死,实际是天子趁机清除了一波蔺稷插在他身边的暗子。

  而上月里自蔺稷除掉了内史和大司农、扶植自己的人手上去后,隋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击,道是禁中虎贲军内亦有内史和大司农的人,便又除去一批。

  是故,自入洛阳至今五年里,蔺稷在太极宫布下的一张网,还未彻底织好,便已遭损害。

  原本这部分事宜已经在试着分挪给蔺黍,然白马寺一事后,蔺稷觉得他定性不够,接手如此细致事尚不稳妥,加之眼下又有伤在身,遂召回郑熙重掌此事。

  “属下已经统计过了,太极宫内,北宫太后处的暗子仍旧是完整的,南宫陛下处少府座下十六令的暗子也都尚在,但是可以在禁中出入的暗子已经没有了。只不过陛下处,大抵不能确认,所以言行依旧小心谨慎。”郑熙顿了顿继续道,“故而现存的暗子里,刺探基本情报、提前知晓一些类似宫人受罚,主子生怒等浮于面上的事仍旧没有问题。但若类似屋中闲话,话中窥玄机,便有些难了。”

  蔺稷素指敲搭书案, “就是说,时效性依旧,但是精确性受损了?”

  “是的。”郑熙回道,“这处统计出来后,属下已经着手从大本营中调取人手,只是如何入宫,还需司空安排合适的档口。”

  “大本营人数紧张吗?”

  这话落下,郑熙微微垂首。暗子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从来在精不在多,便是从来嫌少不够用。

  “不必调防了!”蔺稷本意也不在这处,他清楚宫中现成的主子只有陛下和太后,剩得几位太妃和天子嫔妃在外控制母家便可,“本次召你过来,是要给你另外一桩任务,附耳过来!”

  郑熙从命上前,闻后颔首,“那以何物为令?”

  蔺稷起身至书架前,拿来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绣囊,绣囊下是一张图纸。图纸展开观之,乃一枚玉牌图,正面刻一个“棠”,反面是一簇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你择好人选,将此图给他观之令其牢记后毁去,以后见此令牌者如见我。”

  “属下领命。”

  蔺稷挥手示意他退下,然郑熙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

  郑熙顿了顿道,“司空,您让殿下送膳……”

  “有话直说。”

  “今日膳食开盖后,入口前不曾验毒。”郑熙索性直言道,“司空,殿下姓隋,乃陛下胞姐。昨日好不代表今日好,今日无毒不代表来日无毒。”

  蔺稷跽坐案前,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会,“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有长进。”

  郑熙默声站着。

  “去吧,专心做好分内事。

  郑熙抬眸看蔺稷,见他神姿如初,眉目锐利,遂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蔺稷看门边滴漏,长公主午膳前入宫,自然是要在宫中用膳的。宫中规矩多,这个时辰大抵才将将用完……

  *

  如他所料,太极宫北宫章台殿中,母子三人这会正好用完,闻黄门来报,道是太尉何珣欲要面圣,正候于勤政殿。

  “阿弟赶紧去吧,我陪母后说说话。”

  隋棠此番回宫主要便是给何太后报平安,顺带让天子解惑白马寺一事。只是数日过去,白马寺之事她基本已经确定,天子的解惑便也没有那样重要。而天子或是有事交代,这会章台殿午膳之际,殿中除了各自贴身的女仆,并无旁人,便是说话良机。然天子闲话家常,不曾说旁事,隋棠便也不打算多问。何论何珣求见,许是想起承明阴雨天臂膀痛楚,隋棠有些感情用事,心中对何珣多有反感,不欲见他。遂这厢最先开口,想要赖在何太后这。

  不想隋霖开口道,“阿姊与朕同往,舅父也想见见阿姊。”

  “见我?”隋棠不免诧异,挽着何太后臂膀撒娇,“那传太尉过来不就行了吗?儿臣这厢回来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和母后好好说说话呢!”

  “阿姊,舅父要见你。”不待太后开口,隋霖的声音率先落下来,嗓音里带着两分不耐。

  隋棠自然听得出这口气,攀在太后臂膀上的手微顿,冲何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等,母后也许久不曾见你们舅父了,正好去瞧瞧他!”何太后拍了拍隋棠手背,“你和母后共辇。”

  如此一行人移驾南宫勤政殿。

  何珣在殿前行礼问安时,见到何太后,有些惊讶,“太后怎么也来了?”

  “孤不能来吗?”何太后俨然换了一副姿态,笑意明艳却不达眼底,话语柔柔却似夹着瓦砾碎片,“难得孤的儿子、女儿、兄长都在这,孤当然要来了。”

  四人入的是勤政殿的东暖阁,茶水上来后,中贵人唐珏领人退下。初冬严寒,屋中烧着地龙,关闭门牖成了自然事。

  隋霖虽还不确定禁中蔺稷的人到底去了几成,但这会说话显然要方便自在些了。 故而这会面色便也不似平素端着的那般柔和端方,一双凤眼中毫不掩饰的露出两分不豫。

  太后见之未有反应,只是拣了案上蜜桔,剥开递给隋棠。隋棠瞧不见隋霖面目,笑盈盈接来用下。

  南丰的蜜桔,汁水充足,九甜一分酸,在被地龙烤得干燥的屋内,用之最适宜。隋棠好零嘴,用得更是欢愉。

  “老臣见了殿下三四回,像今日这般亲近的,还是在大婚前夕。”何珣目光从隋霖处移向隋棠,“这大婚三个多月,殿下瞧着丰盈了不少。”

  隋棠闻言,嚼橘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眉望向声音的来处,也没急着开口,只慢慢将口中橘子咽下。然后侧身把掌心最后一瓣喂给何太后,后向她伸手,要求母亲给自己拭一拭手。

  何太后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将她每根本就干净无瑕的指头都擦了两遍,最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声道,“好了。”

  隋棠颔首,转过身子端坐。

  她本与太后同坐席案,隋霖在正座,何珣在她对面。

  殿中静了片刻,无人说话。终于,隋霖合了合眼开口道,“阿姊,方才舅父和您说话呢。”

  “舅父是在与孤说话吗?”隋棠讶异道,“孤的不是,起初与母后品蜜桔,不曾细闻舅父话语。就听得后面一句什么丰盈许多,以为舅父论的是旁人。”

  隋棠顿了顿,温声道,“孤自嫁入司空府,齿中含毒饮食不敢多入,足饿了七八日。之后被蔺稷阴差阳错取出,为防脾胃忽饥忽饱生出疾病,便也不敢多食。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饮食,上月里又遭遇刺,太医署都知我在榻缠绵数日,所入流食尔,这样病愈不过五六日,也从容色从鬼变作了人,府中人人道我瘦了一圈,方才午膳阿弟母后也如是说。所以——”

  隋棠笑盈盈望向对面处,挑了挑眉道,“舅父说丰盈,孤哪里敢想说的竟是自个。这才半日不答话,还望舅父见谅!”

  一席话,让三朝元老的何珣面色变了几次。

  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前,自己儿子带人从漳河迎回的落魄如乞丐的女郎,这会竟然已经敢对他拿乔。

  然毕竟是在太极宫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顶了个公主名号,他只好压下气道,“是老臣眼拙,该长公主见谅。实乃彼时,殿下实在过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紧!”

  分明是见她同母后说笑饮食欢愉,欲讽她心宽体胖,借此训导拿捏她。若是与她好好说,她自然以晚生之态敬他尊长之辈。如今这幅姿态,隋棠心中冷哼,念着母亲手足尚在,遂笑笑过去,顺手又摸来一个蜜桔,捏着手中把玩。

  隋霖见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也知转眼宫门下钥,时辰宝贵,只将剥好的蜜桔奉给母亲,开口道,“舅父,孤闻陛说,您有事与孤说,此处都是骨肉至亲,但说无妨。”

  经前头一遭,何珣也不再摆姿态,正色道,“殿下白马寺遇刺,凶手可说了些什么?”

  这原也是隋霖想问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见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欢畅,根本没有对蔺稷产生愤恨之意。

  如此,摆明他们的计划失败,白白浪费梅节一枚好棋不说,隋霖最担心的还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蔺稷动情的同时自己也动了情。

  “白马寺行刺的老妇与孤说,蔺稷杀了她儿孙,杀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静道。

  何珣和隋霖相视看过。

  “阿姊,你不愤恨吗?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红热,半晌呼出一口气,“阿弟,今日我们在此说话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将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吗?”

  隋霖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证禁中已经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陛下清除的人中确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确定是否也存在无辜,对吗?”隋棠问道。

  “阿姊,这是没办法的事,朕也不想滥杀无辜。但是——”隋霖亦叹,“朕宁可错杀。”

  “所以阿弟,有区别吗?”隋棠勉励压制起伏的心绪。

  “阿姊这话何意?”隋霖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蔺稷所为并无差别。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所以我不觉你们谁有错。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这个时候开口,截断隋棠话语,厉声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说陛下和那蔺贼无甚差别,陛下是君,蔺贼是臣,君臣有别,乃天差地别!”

  “于百姓而言,就是无甚差别。”隋棠也拂袖起身,扬声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断人生死之辈,百姓伏地如蝼蚁,如草芥,仰头观之尔等,无有差别。”

  “所以,阿姊到底想说什么?”隋霖缓下语气,“是想说,让朕将这江山拱手让给蔺稷吗?”

  “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与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与他将窗户纸挑明了,你们君臣间也将嫌隙说开。阿姊可以试着去说服他,让他保证无不臣之心,一生为百姓谋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吗?”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让朕相信他甘心称臣,除非他交出兵权,交出全部东谷军。这样,大抵朕能安心几分。”

  “他手中无兵甲,要如何征战沙场?退一步说,眼下他将兵权交给你了,你、”隋棠顿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还不如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兵甲让他握着,如此平定四方。你们这样来回争斗,要死多少无辜!”

  “阿姊,朕还是那句话,坦诚相见可以,你让他交出兵权,朕便保证一生不动他。”

  隋棠长吸了口气,慢慢来到隋霖身边,“阿弟,或许很多地方阿姊想的还是简单了,想法也过于天真不够成熟。但有一处,阿姊不觉自己有错。”

  “何处?”

  “便是,眼下兵权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台曲宴,他是拿了我们宫中的书,可是书藏在宫中不见天日。拿去青台,见了天日,也惠了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来七个月,和你相处四个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杀人;然后我又与蔺稷处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饮食,如何欢愉,如何读书……你说的他种种不好,阿姊并没有感觉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话语。

  “混账——”何珣亦起高声。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你所行种种,到底是为权,还是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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