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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 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 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 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 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 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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