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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牵动肩臂的肌肉时,他眉头微拧, 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 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车往秦淮去的时候,胤奚看着小女童天真兴奋的脸,说:“上回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去读书?”

  “啊?”上回……是什么时候……他们说过这事吗?

  小扫帚贪玩儿,最不爱看书本上的东西,苦着脸看着小胤。

  胤奚道:“去学堂读书,那里有学舍,晚上就不会一个人了,还能认识许多同龄伙伴。”

  小扫帚挠挠头,“可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学堂,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哩,怎么可能和我交朋友,我会被欺负的。”

  胤奚眸中含着清柔的亮光,“因为有一个人,想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所以建立了广收生员的学堂。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唔……”

  胤奚侧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有钱人家用的是不是金扫帚吗?你去了,也许便会知道。”

  秦淮岸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河水溶碎月光,金波粼粼。水中装饰着轻纱彩帷的画舫鳞次栉比,其中不时传来丝竹歌声,男女笑谑。

  胤奚带小扫帚下车时,已经基本说服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孩子贪新,很快忘了那点忧愁,融进热闹的庙会中。

  瓦官寺前,上千彩灯搭起了一座巨大鳌山,五彩跃金,引来僧俗围观。

  身披裟袍的道人在卖符结缘,周边还有贩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

  小扫帚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手抓着胤奚,一手提着自己的兔儿灯,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

  但她不和胤奚要什么,只是看。

  胤奚买下一只绘彩面具给她。

  他吃住在谢府,只不曾收过谢府的银钱,这是他以前攒下的私房。小扫帚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分外快活,在寺庙前摇头晃脑转了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血来潮地摘下来:

  “小胤,你戴上让我看看!”

  放眼四周,只有妇孺才戴这种面具,胤奚开始不理,奈何小扫帚扯着他胳膊撒娇缠人。

  胤奚龇牙咧嘴忍了忍,最后还是蹲下身,任由她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一窄,满世界的光仿佛都收进了他的双眼。

  胤奚起身的一刹,怔忡在原地。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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