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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节


  士兵和战奴们被组织起来, 前往码头, 把家具、小船堆叠起来,在码头上形成一道封锁线, 战船也退缩到了港口内部, 将炮口调整好, 一致朝向买活军的方向,准备在他们登陆时尽量制造一些麻烦。当然, 他们也可以勇敢地出去迎战, 如果对方的船不如他们,那么这是很有效的防守策略,但买活军的船身火力, 从精度、远度, 再到破坏度, 都远胜于弗朗机人的船只,数量上也有很大的差距, 贸然出海, 那就是送死。

  人们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是很不乐观的, 军中的气氛非常低迷,弗朗机军官在防御工事后来回走动,时不时回头看看总督府的方向——实际上,弗朗机人侵占殖民地,也不总是一帆风顺,被本地政府强行驱走的状态也不是没有,还有别的殖民船队,也会对这些岛屿做出争抢,一般来说,在不能力敌时暂且退走,并不能被视为是一种失败,尤其是弗朗机人现在的处境相当尴尬,他们的补给不多,这一战几乎没有赢的可能。

  基于职业军人的荣誉感,他们不能自行投降,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战斗的结果:壕镜已经是买活军的囊中之物了,他们最多在登陆时制造一些麻烦,杀掉一些他们的军人,但是,这改变不了结果,只会招来买活军的残酷报复,即便不被立刻处死,也会被送到买活军臭名昭著的矿山去,永远做一名矿奴。

  “吃饭了!”

  午饭时分,他们藏身在工事之后,心事重重地嚼着白面包,在上头涂着酸奶油,喝着杂菜汤,汤里有蛋花,食堂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香山县封关之后,弗朗机人获得的补给非常有限,还要尽量给战士们保证营养,弗朗机人吃最好的,没有杂质的白面包,战奴也要给他们尽量吃饱。

  “安东尼奥,你觉得那帮黑崽子们在想什么?”

  菲力佩一脚蹬在木箱上,手里拿着珍贵的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的黑点,他瞥了远处的战奴们一眼,随口用法语和朋友闲聊了起来:这些战奴们都会说很好的弗朗机话,但法语他们是听不懂的,而这年头,贵族或多或少都会说些法语,菲力佩和安东尼奥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手底下各自掌管了二十多战奴——其中有些是保禄离开之后分给他们的。

  菲力佩不喜欢其中的一个黑奴朱利安,便来自保禄的‘遗产’,如果不是保禄请他好好地对待自己的战奴,菲力佩早就将他鞭打几顿了,这个黑奴不知从哪里学会了买活军的拼音,而且能看得懂弗朗机文字,甚至会设法去看买活军的报纸——大多数黑奴都会说三种语言,他们被捕捉以前,家乡的土话,弗朗机语,还有,因为在壕镜的关系,也会说汉语,但是,能认字的黑奴犹如凤毛麟角,实在是不多的。

  保禄是个让人担心的朋友,因为他对黑奴非常的宽和,或许朱利安就是在他的放纵之下学会了文字,总之,朱利安在保禄这个主人手底下时,是可以时常看到报纸的,这一点让他在战奴中也非常的有威望,菲力佩正是因为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几天以前,当《买活军问答》这篇报纸的弗朗机文版本,不知被谁夹带到壕镜之中,开始疯传之后,菲力佩的心就更是总放不下来了,如果不是因为香山县已经封关了,他几乎想要放纵朱利安逃到敏朝那里去——这些战奴来到壕镜之后,就总想着逃跑,因为他们在弗朗机人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时常被鞭打,就是立功了也得不到报偿,到了敏朝的军队之后,因为被视作是精锐,日子过得要比在壕镜好得多。

  不过,朱利安以前是没想过逃跑的,大概是因为保禄待他很不错的缘故,这会儿他正坐在自己的朋友中间,一边啃着大条的黑面包,一边和黑奴们用家乡的土话小声地说着什么,感受到菲力佩的目光之后,他立刻放下面包,笑容谦卑地走到菲力佩身边,“您在看我,主人,等候您的吩咐。”

  除了菲力佩之外,其余人对朱利安都是报以赞许的态度,这给菲力佩也带来了压力——现在是战争即将开始的时刻,他不能凭着自己的喜爱,苛刻地对待黑奴,如果激起黑奴们的反抗,菲力佩将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

  这让他更加难受了,虽然朱利安是他的奴隶,但菲力佩感觉自己在对话中已经落入下风,他挪开眼神,喃喃地说,“吃饭以前,你们要祈祷,朱利安,不要说你们家乡那邪恶的语言,要说上帝的语言,要记得主的恩德。”

  “是的,主人,您说得对。”

  朱利安行了一礼,走回黑奴之中,用弗朗机语大声地要求他们祈祷,黑奴们立刻放下手里的面包和清水,闭上眼,将手举在额前,娴熟而且虔诚地念诵了起来,“主!我们在此感谢你的恩惠……”

  这一幕让菲力佩舒服了很多,他心中的不安逐渐消褪了:黑奴们往往是最虔诚的,他们对移鼠的信仰,不是那份报纸所能动摇得了的。虽然,那份报纸上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移鼠教在殖民中的作用——培养忠于移鼠教的第二代土著,忠于移鼠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原有的文化,成为了殖民者的亲信。

  对于黑奴来说,移鼠教是痛苦的殖民之中唯一的安慰,他们甚至要比殖民者本身更为虔诚,这份虔诚,很多时候是殖民者和他们合作的基础,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虔信之人,很多残酷的主人,也会在看到黑人的虔诚之后,给予他们一些更好的待遇。尤其是在这个不安的时刻,菲力佩更依赖于奴隶们的虔诚,似乎这就是他们忠心的保证,他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便不再有无谓的担心,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去,“他们的船似乎在靠近了。”

  “也许是海潮的错觉。”

  他的同伴则根本没有菲力佩的担心,他们认为黑奴——尽管有些人是能干的,但大多数都是昏头昏脑、不可理喻,愚笨而下等的物种,只有对移鼠的虔诚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但一有了机会,他们还是要逃走的。现在,既然香山县已经封关了,那么,他们也就无处可逃,只能死命为弗朗机人作战,这些黑奴倒都是天生的战士,作战起来又勇敢又矫健,而且从不畏惧死亡,是很好用的战争牲口。

  他们便又忧心忡忡地谈论起了即将到来的战事,还有总督府暧昧的态度,白旗到现在都还没被送来,但军官们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都在囤积白布,他们用的白手帕尺寸比平时要大得多。

  他们习以为常地忽略了黑奴之间的交谈,一旦脱离了主人们的监管,黑奴们便又用回了自己的土话,他们说的是斯瓦希里语,这种语言已经在非洲使用了几千年,本地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母语,不管他们被贩卖到世界的哪个角落。

  “殖民主义,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家乡做的事情。”

  朱利安飞快地说,“他们用武力抢走我们的土地,贩卖我们的人民,用宗教来驯化我们,麻痹我们,移鼠是他们的神,不是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我们的仇人!”

  对于很多从小在殖民地长大,在主人的庄园中长大的二代黑奴来说,这些话语是非常新鲜的,平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们说,二代黑奴的逃跑几率也比从本地刚抓来的生番要少很多,他们接触到的完全是另一种说辞——教士们为了散播信仰才来到这里,是本地人的敌意,造成了现在的紧张局面,移鼠教是先进的文明,那些残忍、狡诈、懒惰的本地人,正需要宗教严格的管理,才能赎清自己的原罪。

  但,一旦离开了庄园,这样的说法便不可能持久地待在黑奴们的脑子里,尤其是在壕镜这里,在两大文明交汇之处,黑奴们一旦看到敏朝人是怎么器重他们的,思想便立刻发生了动摇,朱利安对他们宣扬的说法,很对他们的胃口,“我们不需要对移鼠的信仰,听着,我们完全可以到买活军那里去,他们一定是欢迎——你们没有看到他们送来的报纸,弗朗机人以为买活军不擅长西班牙语,拼写错误,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他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张小纸条,在人群中传阅,这是报纸上撕下的一条纸张,上头是一行拉丁字母,看上去很像是印刷错误,但这些黑奴们很多至少是认得一些字母的,他们很快拼了出来,“Jambo——Jambo!他们在对我们问好!”

  “读下去,”朱利安催促着,他自己也读了出来,“你们好,深肤色的朋友们,我们这里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买活军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黑奴们激动得说不出话,买活军不但注意到了他们这些黑奴,而且还直接对他们说话,甚至叫他们朋友!

  这是来自统治者前所未有的礼遇,敏朝的军队虽然吸纳黑奴,或者也从大食商人们那里购买他们,但黑奴们非常清楚,敏朝人看待他们,也如同看待自己的奴仆一样,黑奴们只能选择在弗朗机人这里做奴隶,还是去敏朝做奴隶,他们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只能选择自己的主人。

  但买活军叫他们深肤色的朋友!而不是充满了蔑视的黑崽子,买活军表示,他们那里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军官们走了过来,骚动的黑奴们立刻恢复了冷静,在疑惑的眼神之中,一场充满了表演痕迹的冲突即兴上演,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两个黑奴厮打在一起,周围人鼓噪了起来,军官们于是便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怀疑,骂骂咧咧地大步走过来,呵斥着这些闹事的黑崽子们。

  因为大战不知何时打响,黑奴们没有受罚,一整个下午他们继续执勤,到了晚上,弗朗机军官们要休息了,执勤的士兵毫无疑问都是这些黑崽子们,只有两个弗朗机军官在海边轮值,不过,晚饭有很好的朗姆酒,黑奴们端来酒瓶时,安东尼奥很吃惊,他没想到教堂居然下了血本,舍得拿出这样的好酒。

  毫无疑问,他很快喝多了,在工事后头打起了小鼾,菲力佩忧心忡忡,他生怕买活军会发动夜袭,晚上他喝得很少,到了深夜,他还乘着皎洁的月色,去战船上巡视了一下。

  朱利安殷勤地为他提灯笼,他们在沙滩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菲力佩的眼神在灯火中流连,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揉了揉眼睛,叫了一声,“朱利安,你晚上巡逻时,有没有见到这么多阴影——这些是——”

  黑影们蠕动了起来,在岩石底下露出了发亮的双眼,同样发亮的还有他们的匕首,菲力佩一声没哼,就像是待宰的肥猪一样被放了血,战船上也接二连三地传来了骚动,有人用斯瓦希里语大喊着什么,很快,十几个身影惨嚎着被人推下了船舷,他们的脑袋砸在石头上,像是西瓜一样碎裂了开来,即便落入沙地中,他们也很难活下来,因为黑奴们已经精确地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这两艘战船上只有三十多名弗朗机士兵值夜,余下的一百多人都是黑奴,他们拥有完全的航海能力,在黑夜中,战船顶部被绑起了白色旗帜,船只借着潮汐,往买活军的战舰方向慢慢驶去,海面上,在海风中回荡着破碎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Jambo!Jambo!”

  帆影之中很快传来了被喇叭扩大后的声音,“Jambo!”

  随后,他们说起了弗朗机语,“投降船只驶往下风处,等候上船检阅,欢迎你们,向往自由的朋友!”

  战船上便传来了欢呼声、痛哭声,嘈杂的海面打扰了远处的巡夜士兵们,他们惊疑不定,飞快地赶往海边,但却在防御工事前吓得停住了脚步——

  【Jambo!】

  朱利安用菲力佩的鲜血混合着生漆,写下了这行文字,它在月光下放着盈盈的,血红色的光。

  【深肤色的同胞们,买活军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第331章 碾压,太碾压了

  三月二十日一大早, 壕镜的气氛更加低迷慌乱了,目前来说,港口能用的战船只有十艘左右, 还有两艘正在例行维修,弗朗机人的商船即便想赶来援助, 可能也被买活军的商队封锁,而消息还没传到吕宋——即便是传了过去, 得到援助的几率也不太大, 倒是有可能引来正在巴伐利亚虎视眈眈的红毛番。而这宝贵的战船,在昨晚已经损失了两艘。

  但,这还不是更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 弗朗机人的战力有九成以上都要依靠他们的战奴,本地的黑奴有五千到六千人, 个个都有丰富的军旅经验, 他们是几乎所有下层士兵的来源, 其中有不少人也担任了中层士官,如果弗朗机人不信任他们, 战斗是无法开展的, 他们将不战自退,但如果弗朗机人继续使用他们, 那么,那些以一比十的比例,被洒进了士兵之中的弗朗机军官,毫无疑问便处在了不可测的危险之中。

  本地的弗朗机人约有八百多人, 按照道理来说, 或许不至于到一比十的地步, 但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是战斗岗位,譬如教堂、医院、餐馆,算起来,弗朗机士兵大约是五百人,人员比例恰好是一比十,在昨晚的动乱中,十几名弗朗机小伙子的热血已经洒在了壕镜。

  壕镜军队的士气非常低迷,弗朗机军官们对平日亲密无间的黑奴充满了警戒——这里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黑妈妈’、‘黑小子’的故事,弗朗机人和这些黑奴只是到壕镜之后才彼此熟悉,在朱利安一群人夺船逃走之后,他们彼此之间实在是很难建筑起什么牢靠的信任。

  收到坏消息之后,总督匆匆赶往教堂,希望由主教出面,组织黑奴们做一场礼拜,安抚他们的情绪,但这个做法收效不彰,急匆匆地组织起来的礼拜,并没能像往常一样,让黑奴们泪流满面,感动不已,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用家乡土话议论着什么,用充满了猜疑的眼神望着神职人员,唱圣歌时,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家唱得很一般,荒腔走板,扯着嗓子瞎喊,没有了从前那浑厚的低声合唱,这杂乱很符合现在壕镜的民心。

  华人全都撤回关墙后去了,在海风吹拂之下,小岛显得异常的安静,弗朗机人们在港口前死气沉沉地叉着腰,他们在黑奴们做礼拜时,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加了一层围墙,现在,朱利安的字迹被遮挡上了一点,只在木板背后隐约露出鲜红色的痕迹,仿佛是没有干涸的鲜血。这个意象实在很不吉利。

  今晚的仗该怎么打,所有人都没有头绪,天气已经过了正午,买活军的舰队正在慢慢地往壕镜逼近,他们的船帆越来越清晰了。弗朗机军队的斗志极为低迷,他们在港口徘徊着,等待着黑奴们的到来,但他们的愿望落空了,下午,圣保禄大教堂附近爆发出了沉闷的火铳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黑奴们集合起来,与教士们发生了冲突。现在,他们占据了圣保禄教堂,声称要在战斗中保持中立,拒绝为弗朗机人出力。还有些胆怯的黑奴们,虽然没有参与这次叛乱,但也躲藏了起来,不敢回到军队,害怕成为军官们泄愤的对象。

  这下可好,彻底完蛋了,人们对接下来的战争全没了指望,军官们聚在一起,商讨着对策,没了黑奴们,他们的人数只是买活军的三分之一,甚至连战船都开不了,现在港湾口还是不设防的状态,始终没人去把剩下的船只开过来,黑奴们的反叛,让弗朗机人完全乱了方寸。传信兵在总督府和港口来回传信,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打转,他气喘吁吁地摇着头,表示总督没有别的吩咐了,“他把自己反锁到小礼拜堂里去了!”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智多星保禄一个月以前,离开他们去帝国寻找斡旋的机会,但敌人来得太快,现在保禄还不在,没了出主意的人,而相对最有脑子的菲力佩,昨晚也死于朱利安叛乱,现在剩下的弗朗机军官们,个个心头茫然、士气低迷,他们不敢逃跑,逃跑之后,只能沦为海盗,但也不愿在必死的战斗中葬送自己的性命。

  这天晚上,厨房也许久都没有送饭来——做饭的黑奴早就不知去了哪里,而且临走时还带走了好几袋上好的白面粉,弗朗机士官们只能以剩下的黑面包充饥,他们紧挨着坐在码头边的长阶上,看着买活军的船队逐渐靠近。

  现在,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得很清楚了,买活军那陌生的战船——中式的龙骨,但却配了船首帆和三角帆,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在各种各样的风里都能找准方向前进,战船上方,有东西在夕阳中一闪一闪:瞭望手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他们。船头,黑洞洞的炮口直冲着港口,现在港口没有战船拱卫,买活军的船可以随意地向岸上开炮。不过,他们还没有准备开火,否则船身应当是打斜过来,侧面对着港口,那样能提供更多的射击角度。

  “主啊,主啊。”

  有人在轻轻地晃动着身子,泪珠从他们被晒得发红的脸上滚落,他们喃喃地祈祷着天主的慈悲,期望着能听到身后的脚步,但,没有人来,港口静悄悄的,在曾经和红毛番的战斗中,移鼠会的教士们亲自来到前线指挥战斗,和他们并肩作战,不惧死亡,极大地提升了战士们——尤其是黑奴的士气,但是现在,他们都看到了报纸,买活军占领壕镜之后,对于宗教人员‘没有特别处置,按照百姓管理’,教士们是不会来了。

  黑奴们呢,他们在教堂里聚会,远处隐隐传来了欢笑声、歌声,教堂未封的石顶中透出隐约的火光,还有肉的香味,军官们相信,还有更多黑奴去到了船厂那里,试着要开走余下的战船,不论是回到故乡,还是去向买活军投诚,他们是不会留在岛上的了。

  “今夜,这座岛就是正要下沉的船。”

  不知道谁大声说,“老鼠们都跳船了,船长把自己锁在船长室里,这一切,如此疯狂,哈哈哈!”

  而余下来的水兵们,聚在一起,残破不堪,连编制都没有补满,数百人士气低迷地在工事背后游荡,有人擦着火铳,有人磨着佩刀,更多人神情恍惚地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船影,太阳下山了,月亮上来了,连传令兵都不再去总督府空跑,他们等不到投降的命令了。

  买活军的船只在阴影中越来越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顺着港口留下了巨大的、深浓的影子,它们越来越接近,逐渐调整船身,斜斜地停靠在浅滩不远处,尽管没有任何有效的抵抗,炮口依然对准了每一个可能的交火点。

  时间一点一滴,海风把船上的说话声吹向弗朗机人,他们在心中默数着钟点,每过半点,教堂的自鸣钟楼都会敲动铃铛,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

  气氛逐渐凝滞了,有些士兵发出呜咽声,慢慢的在阴影中往后方退缩,这就像是个恐怖游戏,来自两面的阴影向台阶上的军官们步步逼近,坐在最前方的弗朗机士官,每次回头时都能发现身后少了几个同伴。留下来的人有些颤抖着,有些已经麻木。

  十二点钟的钟声敲响了,买活军的船只上亮起了灯火,雪亮的光芒像是魔鬼的眼睛骤然睁开,在黑夜中犹如电火,犹如猛兽,让人恐惧得失去了声音,海风之中,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噪音,巨大的音浪从海上传来。

  “各单位注意!”

  “这一切不该如此。”坐在最前面的胡安说,这个传令兵已经跑不动了,最后一次从总督府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斜躺在最前头的台阶上,没有挪动脚步。这会儿他的情绪似乎突然爆发了,胡安转过头,大声地,想要盖过买活军那里的声音,“不该这样,你知道吗——”

  “准备进行登陆前打击。”

  “铛——铛——铛——铛——”钟声还在敲响,圣保禄教堂里传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这不公平——”胡安声嘶力竭地喊,“事情不该如此,他们作弊——作弊——”

  但那带着噪音的女声,在他的声音之后,只是冷漠地说着,“3、2、1,开火。”

  他们最先听到的是一种呼啸的声音,像是风声,随后是烧灼的味道,但那应该是一种幻觉,最后才是沉闷的垮塌声、爆炸声,但很快,天翻地覆的感觉便取代了全部,没有人感觉到疼痛,也没有人能叫得出声,在这一瞬间,码头上出现了数十个弹坑,该垮塌的工事全都被炸成了碎片。所有隐藏在工事之后的弗朗机人——即便他们没有被炸死,也被垮塌的碎片掩埋在下头,又或者被气浪掀翻,口鼻流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那些坐在台阶上方的弗朗机士官全军覆没,原地只留下一个血色的巨坑,其中有些细小的碎肉,这就是胡安全部的遗留。他们准备的白手帕没派上用场——买活军并不认为这种高傲的姿态是在投降。

  他们当然也拒绝接受弗朗机人心中体面的投降:经过全力的战斗,优雅地杀死几个士兵,在被杀死的最后关头掏出白手帕,宣布自己投降,之后也受到特别的礼遇……对买活军来说,每一个登陆士兵的性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一个弗朗机人值得他们冒险。

  第一轮轰炸过后,是第二轮,轰出的炮弹少了一些,但也确保了码头区域不再有一个活人。登陆队开始冲滩上岸(弗朗机人已经炸毁了栈桥),小舢板随着潮汐冲上沙滩,登陆队员们轻快地跳下小舟,把它推回海水中,先上岸的一百多人飞快纠结在一起,队长郑地虎大吼了一声,“各自分组,结队戒备突进!”

  皎洁的月色下,他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绽放着虔诚的狂喜,就像是找到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他身后,炮船上的强光灯熠熠生辉,为他们照亮前路,郑地虎挥刀出鞘,大吼了一声,“活死人们!时辰已到,把属于我们华夏的土地收回来!”

  “目标总督府!前进!”

第332章 试一试的后果

  第二天一早, 在小教堂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的教士与妇女、儿童们,等来了最终的结局——不出意料,买活军大获全胜。这甚至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整场战斗就只是昨晚那轰隆隆的一阵炮声, 随后, 人们听到的便全都是汉话喊叫的动静, 买活军跳过了教堂, 嘴里喊着‘不得出门, 出门必杀’, 这样从街道经过,堂而皇之地去了总督府。

  间或还能听到枪声响起,像是鞭炮偶尔炸上一响,这响动让人精神极度紧张,弗朗机士兵们有许多偷偷地潜入教堂, 把守在大门两侧,神情紧张地捏着□□柄, 但买活军没有进门扫荡, 推测他们杀掉的应该是还愿意战斗到底, 想要在巷子里放冷枪的士兵。

  在总督府门前,枪声持续了一段时间,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沉闷的炮声再度响起,那之后就再没听到枪声了。弗朗机人们在恐惧中暗自祈祷, 但今早,没有奇迹发生, 一个通译过来敲响了教堂的门, 手里拿着大喇叭。

  “放下武器, 高举双手,走出大厅!一次十人!任何人手持武器都会被当场击杀!”

  他们说完话之后就退到了远处,反复地用汉语和弗朗机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过了一会,大门被缓缓打开了,妇女们高举着手,眼含热泪,慢慢地走了出来,孩子们紧抱着他们的大腿,用畏惧的眼神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军人。

  这些穿着锃亮板甲的军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很冷漠,他们携带了大量麻绳,以十人一组,把投降的人都系成一串,成年男子还都被抽掉了裤腰带,他们的手只能用来抓着自己的裤子,哪怕是教士们也没有例外,菲力佩主教吃力地撅着身子,他的肚子太大了,裤腰总是勒在肚子下头,现在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难处。

  数百名俘虏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士兵们结伴进入教堂搜索,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出来了,两手空空,似乎并没有撬走教堂中值钱的装饰——那些金箔、宝石做的雕像眼睛,还完好无损地透过悠长的前厅,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你们需要出一组人去做你们的饭。”买活军宣布说,“从今天起,没有黑奴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

  弗朗机人们哭泣了起来,他们中有许多人难以想象没有黑奴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些高级军官的家人,太太们又担心丈夫的生死,又担心今后的生活前景,她们个个垂头丧气,有一些体弱的太太当即就哭得昏死了过去。

  买活军的女军医们过来查看了她们。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束腰!”她们非常的不满。

  太太们不像是下层弗朗机人,很多是听不懂汉语的,通译忠实地传达她们的语气。“都把束腰解开,换上干活的衣服,快点,快点!不能干活的人就没有饭吃!”

  看起来,买活军是完全不打算惯着这些贵族们的坏毛病,如果是平时,弗朗机平民会对此幸灾乐祸,但现在她们大多是恐惧的,那些女家庭教师、女伴当赶忙上前,为女主人们请求,让她们回家去取衣服。买活军同意了,派出一个小分队,带领这些有需要的女人们回到家中,不过她们只能在门外等候,女兵们会进去为她们取衣服。

  街道上随处可见交火的痕迹,有些弗朗机士官的尸体还躺在巷子里,石板路上飞溅着血迹,买活军的士兵正在执行他们的工作,他们先砍下弗朗机人的头,再把残躯拖走,女人们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她们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为什么要砍下他们的头。”会说汉话,可以充当翻译的一个女家教颤抖着问。

  “哦。”这些买活军的女兵,对于死尸的态度极为镇定,她们简直比传说中最粗野的女海盗还要更加冷酷无情,面对脏污、血迹和杀戮,都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天气太炎热了,要马上把他们的头用盐水泡起来防腐——这些人的头要被挂在港口旗杆的顶端,证明我们买活军守卫海疆的决心,擅自入侵我国海域的他国士兵,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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