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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


  “可不是?”

  过于热情的观众,一直是这支乡村剧团要面临的问题,在四周巡演的过程中, 剧团遇到的情况可是多种多样,有汉子看得上头了, 往台上跳,挥拳就要打张大发、何老丈、张老丈等等,还有女娘看得太投入, 哭得几乎要晕厥了, 戏散了后还要找‘何赛花’诉说自己的苦楚等等,至于奸角被人丢石子儿, 那都不算什么了,还有些小伙儿完全把剧情当真了, 戏散了来求婚的, 要叫郑莺儿嫁给他们家, 愿意把自家的田分出来等等。

  听说在买活军治下,这出戏的效果还要更好, 很多迟迟不给女娘分田的村子,这戏一演, 立刻就分了, 那些村子给‘何赛花’的承诺要实在的多, 分来的田立刻就在她名下云云。而且在那里,戏并不是结束在胖子的道白中,而是结束在何赛花丰收的喜悦里,尤其是那些有过丰收经验的村寨,对这个结尾的反响会更好。

  郑莺儿这一支之江的戏班子,并没有采纳这个结尾,而是改为以胖子道白结束,这是在吸纳了前几场演出的经验后做出的改动,因为之前演到最后一幕时,观众的反应明显比之前要冷淡得多,甚至还有些人觉得过分夸张了,有为了戏剧效果吹嘘的嫌疑——若说何赛花种田时遇到的种种烦难事故,说的便是生活中的事,只要是农户,几乎都可以从中找到共鸣,那么丰收的喜悦,则是没有采纳高产稻种的地区无法共享的。

  因此,他们给云县的剧作家写了信,根据作家的指示,修改为道白结尾,果然效果又好得多了,以郑莺儿自己的见识,这种比生活更好的东西,在道白中说出,似乎人们也更好接受一些。总之,何赛花最后有了个好结局,这是所有观众都愿意见到的。

  当然,故事里也留了扣子,到底何赛花有没有原谅张大发一家,还有自己的父母?对于这点,观众各有不同的看法。郑莺儿换下了戏服外套,穿上自己的小红袄,才走了没几步,便被好几拨人拦住了,有劝她和好的,有让她永远别回头的,还有要给她说个好儿郎的。弄得大家都是哭笑不得——

  原本这出戏写的时候,便是有意设计为可以直接穿常服出演的,这是为了乡村剧团考虑,但大家演出下来,却都不约而同地还是指定了一套专用戏服,平时穿的衣服尽量和戏服区分开来,郑莺儿还特意扯布缝了一件小红袄穿,没想到还是没拦住,台下的观众看得上头了,哪管你穿什么衣服?直接就当是何赛花,和你聊起来了。

  “好的,好的,大娘,我改日来找您——”

  这般左右招架敷衍,郑莺儿矮下身子,靠同事们帮着打掩护,先溜到车里,喝着水擦着汗,等了一会,几个同伴这才慢慢陆续脱身,全力帮何赛花脱身之后,大家自寻出路,先回来的一般都是胖子——他是道白,大家对他的关注相对也少些。

  其他几个演员,都难逃观众汹涌的民意,所以在分配角色时,大家都不敢把忠奸分别集中到固定演员身上,虽然这样在换衣服时会相对方便点,但若如此,扮演奸角的那个演员,就势必很难为了。下台后老有挨揍的可能。

  “今日港口来船了——好多外乡人来看戏呢。”

  胖子也是这戏班的班主,上车后和何赛花一样,先灌了几口茶润嗓子,随后便开始记账,“今日观众赏了三百多文……演出一场,演员有郑莺儿、白小攀、胡发财……”

  “三百多文?算是大方了。”

  “禾城这里富庶啊——自从港口建起来,可不就是更有钱了,再者也是俺们戏好,若是一般的戏班子你瞧瞧,十几个人,全套披挂,唱一场下来,赏钱不过百那也是有的。”

  “那是,这戏能不好吗?若是不好,三四个月光景,如何唱遍江南,听说都唱到两广去了。”

  “这戏还能叫唱吗?得叫演——”

  大家说笑着,很快人也到齐了,时辰也已不早,便先动身去港口那里看看,“要是有台子,风不大,明早在海边演一场,再到小沟村去。”

  这个流动戏班子,所有家当都在一辆马车上,人员构成和行动节奏都非常简单,专演《何赛花》,人数就卡死在了剧本要求的最低限度,六个人上,刚好,胖子是班主,兼任车夫,剩下五个人在车里和箱笼挤一挤。

  他们的演出是按墟日来的,禾城这里,一般是二日一小场,五日一大墟,所有的墟点都是固定的,也有相应的场地。如此一辆车就在周边跑,若是勤快,今日演出,明日赶到下一个墟点,后日还可以再演出一场,两日一场,一个月便是十五场——遇到热情的观众,一日还能演个两场。这样只在禾城这里十几个墟点打转,大约一个多月能转一圈。

  要说一场戏看得多,观众会生厌,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了,毕竟不是每个墟日,周围村落的人都会来赶圩,总是有人没有看过的,便是看过的人,往往也不介意再看一遍——这年头农户的娱乐极少,遇到喜欢的戏码,接连看个七八遍,恨不得背下来的都有。尤其是有些好的唱段,那真是台上唱,台下也唱,说不上多么喜新厌旧,有好些班子,一本戏唱十年以上都不是问题。

  当然,需要时不时推陈出新的戏班子也有,但那都是在城里唱给老爷们听的好班子,收入也要比何赛花这样的小班高得多,胖子这个小班的收入主要有两个来源:第一是观众自发的赏钱,这个是很不固定的,多的话一场三四百、上千文都有,少的话,几十文也是要演完的。

  第二,就是买活军发给的工资了,一场三百文,不多不少,六个人分,正好一人五十文,这是给买活军这里派出的戏班子结算的总额。所以这些戏班一般都把演员压在六个人左右,这就是缘故了。多了自家分的钱就少,还不如多记一段台词,多拿一些是一些。

  一场五十文,一个月唱个十五场,这里是七百多文,属于有演就能拿的,赏钱大家分一分,一个月一般都能有个一千多文,这份收入对戏班子来说实在不低。像郑莺儿她们班的演员,这个业务水平若是放到别的戏班子里去,那是连饱饭都没有得吃的。

  戏班子里能有现钱在手里的,一般都是班主,还有当红的伶人,也会有人打赏名贵玩物——不过达官贵人一般自家都豢养戏班,那又是另一种办法了,也不是郑莺儿她们所能知道的。像郑莺儿这样的身板,若不是买活军排了新戏,她一辈子和戏是没有一点接触的,要不是班里胖子、白小攀等人,都有乡村戏班的经验,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东西。

  对胖子他们来说,这种新型的巡演,当然也比从前好得多。他们以前是专门在一府内赶大庙会的——唯有大庙会,会花钱请人来唱戏,小墟谁请?只能是靠打赏,但打赏的钱真不多,一百多文是不能回本的,还不如专赶大庙会赚头多一些。

  如此一个月能唱三场就不错了,班主手里能落个二三两的盈余是好的,至于其余的伶人,说是班主的徒弟,实际上拿不到太多钱,戏班更像是赶路的凭借,又有个免费食宿,若是不满足于班主平日里给的稀薄月钱,那旁的收入主要便靠皮肉上的买卖——乡村赶远路的戏班子,几乎全都是男伶,所以他们前半夜唱的正经,但到了后半夜会唱荤戏,不但赏钱多,也方便有意的徒儿们找客源。

  能找到客人的,当然都是年轻颜色好的弟子,年纪大了,有心的便转为拉琴打板,或者自己做班主,也有转行的,从此便不知去向,男伶幼年起便不曾吃苦种田,能做的营生很少,多数是不知所踪。如胖子这般的伶人算是很幸运的,来了买活军这里,现下一个月一千文到手的报酬,吃住上稍微省一点,至少能置办下一点家业来。而且何赛花戏班子并不怎么挑剔年龄,或者说还正要有一点年纪,才能演出这么多角色的三昧。

  自然了,这戏班子也不能是随便拉几个路人来便可以演的,除了郑莺儿是从农妇中选□□,经过培训投入演出以外,其余配角多是由有戏班子经验的男伶充任,因为大段长本的台词,没有一点工夫是背不下来的,而且在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也需要相当的表演经验。而且这份活计要走南闯北,年纪大的女伶一般都不愿出门,比较愿意在买活军治下之内做流动演出,晚上能回自家歇宿,即便演出的场次或许比外头要少,但至少没那么折腾。

  不错,《何赛花巧耕田》,在买活军之外受到的欢迎,还比买活军治下更为广泛,虽然买活军治下的百姓也喜欢看戏,也觉得这故事有意思,但他们中不少人会觉得巧耕田里教导的一些农业技巧,完全是浪费时间,因为本就是已经会了的东西,戏上还拿来讲就无聊了。尤其是已经分过田的村庄,很多观众对于戏里的内容反而会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因为恰恰就是发生过的事,在现实中充当了反派的人,看到了怎么能不恼怒呢?

  越是分田久,越是种田好,总之,被买活军占据得久,越是繁华的地方,对《何赛花巧耕田》的反响也就越平淡,尤其是城镇内,《何赛花巧耕田》的反响还是比较平淡,那里最近流行的是另一出名家写的《姻缘错》,也是和买活军治下的生活有关。不过郑莺儿他们这几个月都在外巡演,所以还没看过这出戏罢了。

  “港口到了,果然好多人啊,都是去云县那的吗?”

  “听说是山阳道来的百姓,今年山阳道又闹旱灾——哎,郑莺儿,说起来那些都是你老乡了!”

  “可不是!”郑莺儿也很惊喜,“我在台上就瞧见了,哎呀,那真是俺们山阳道的个子,杵在人群里就和柱子一般,那个大腮帮子,一看就是煎饼嚼出来的!”

  五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马车,在港口跑来跑去,勘察了一番,找了块大石头当舞台,“可以,乘这会儿风不大,还能演一场!到傍晚就不行了,风大,声音被风吹得都发抖,那就没效果了。”

  “怎么样兄弟们?既然是买活军运老乡的船,先不说钱了,便为他们演一场?”

  因为戏班子受聘上路,本来的目的是演给禾城这里的百姓们看,每一场都是要有集会上的吏目签字,要‘有来有去’,这样才能去和买活军衙门结账。这些港口的船客,说起来不算禾城人,叫他们签字,衙门也未必会认,至于说打赏,兵丁们的打赏,戏班子们是不肯收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敬这些青头大兵,而搭船的又都是苦命人,也拿不出钱来打赏,因此仔细计较之下,来港口演戏很可能完全没有报酬,是纯亏的。但几个演员都说,“演!”

  “来都来了!也让船上的兄弟姐妹都乐一乐!”

  都是发自内心的话,并没有丝毫的勉强,因为他们实在觉得眼下的生活是很快乐的,不仅仅是收入上的提升——一千多两千文的收入,的确体面,不过他们都会算数,也识字,还略通音律,其实在买活军治下也有别的安稳活儿,收入也差不多,但是喜欢表演的人,对于能够抬头挺胸地通过正当的表演,获取体面的报酬,是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而这种欢喜便正是买活军带来的,所以他们有机会便很想要回报一下,演戏的人,想到的办法就是演戏。而《何赛花》这出戏,好就好在这里,只要找到一处空地,哪怕是田头地间都可以演,甚至还因此显得更真实更动人。胖子走到港口那排小木屋那里,和他们商量了一会,便招手叫他们过去,“说好了,两点半开演,咱们先吃饭!”

  饭是港口这里免费招待的,这些兵丁每天守着私港也很无聊,有人来唱戏,自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临走时还要厚给酬金——虽然戏班子并不打算要,但现在没必要说这些。中饭吃的是烙得两面焦黄的饼子,海带烧蛋汤,咸菜佐餐管够,一条条的蒸小咸鱼摆在那里也不限量,郑莺儿笑着说,“咸鱼饼子!是俺们山阳人的胃口。”

  几个也刚从港口回来的年轻人便看了过来,有个小女孩叫了起来,“啊!何赛花!”

  郑莺儿一看,便是那在台下看得流泪的山阳年轻人,不由得冲他们笑了笑,那小女孩欢欣鼓舞,又蹦又跳,叫道,“何赛花对我笑,何赛花对我笑了!”

  这港口今日很是繁忙,除了戏班子之外,还有几艘船在这里倒腾食水、搬运货物,还有一些原就在沙船上等开船的客人,也下来闲走,见有了热闹,都走过来看,倒闹得戏班众人有些发窘,那年轻人连忙过来致歉。郑莺儿笑道,“不妨事哩,你们是山阳哪里过来的?”

  知道是从土山走海州来的,便更是亲近了,“俺是海州再往西面,蓬莱那里的,当时还是搭船去东江岛,在东江岛上船来的云县!”

  原来郑莺儿到这里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之江道这里遇到这么多山阳人,她的心情也很振奋,“好,好,都是来过好日子的,小妮别怕呢,虽说是远了些,但到了买活军那里,便是你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因又告诉李狗栓三人,若是到了云县,可以去哪里找山阳饭馆,“俺们山阳、辽东的汉子女娘们,都愿意去那一带吃饭,你们若有什么事要求人帮手,只管去问便是了,都是老实可靠的本分人,在官府那里都备案的。”

  虽说她因演了何赛花,仿佛在观众眼中便成了大人物了,但郑莺儿自个儿却不把自个儿看得多高,拉着李狗栓兄妹三人絮絮叨叨说了一盏茶时分,差些连饭也没好生吃完,还是胖子叫了一声,方才急急说道,“我回去时就住在云县,你们去饭馆打听郑莺儿,都知道我家在哪,若是有难了,留个口信儿,我回家了来寻你们!”

  又冲三人一笑,急匆匆地便去换衣裳准备上台。白小攀笑道,“你瞧,那后生还盯着你不放呢,莺儿,你这又要招惹风流债了。”

  郑莺儿满不在乎地道,“什么风流债,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哪个都和白叔你想得这样多,俺们买活军的女娘和外头还有什么不同呢?”

  买活军的女娘,如今在江南两广一带,是很有些名声在外头的,有些话说得很不堪,当着她们的面,却自然也有一番夸奖的话说着:要比‘外头’的女娘大方能干,而且很会‘勾人’,不论长得好不好,总是叫人打从心底喜欢,愿意和她们相处。

  这些话,即便是当面的夸奖,但其实也有些冒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把‘勾人’作为了一种夸奖,而又有很多女娘将‘勾人’看做了一种指责,而且外头的男子,所说的愿意和她们相处,或许也不是太好的意思。

  也因此很多买活军治下的女娘,别看大说大笑,多么开朗,实在是不愿意到‘外头’来的,这些愿意出来闯荡的女娘,则往往有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便是很不把别人的眼光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二,便是多少都有些防身的底气在身上,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别人不敢轻易来冒犯了自己的尊严。

  郑莺儿便是这样一个女娘,她自小便因为吃得多不受父母的待见,舍给她干爹去学了些武艺在身,一道跑江湖卖艺走镖,什么都做,前些年她干爹‘老’了,郑莺儿也说不上多难过,用最后一点积蓄将干爹好生收殓了,打听到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便从登莱折腾到东江岛去,从东江岛折腾到云县。一路上风生水起,还给她做粗活攒了几百文钱在身上。

  这样一个女娘,到了买活军这里,岂不是犹如蛟龙入海?止不住地就是闹腾?她又伶俐,很快便认得了许多字,活也做得好,好几个女吏目欣赏她,让郑莺儿去考吏目,郑莺儿都不太情愿。

  她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本想着在买活军那里还找些同行,相帮着到处去卖艺来着,若是做不下去,便再去别处混,不料恰好便有了这么个组戏班的机会,郑莺儿当下便喜欢起来:她自小就喜欢看戏,甚至自己也很想上去唱唱,可惜就这身板,从前卖艺时也只能舞剑劈砖,走绳翻高都轮不到她。如今戏班子要招高个子,身形壮实,灵巧会背台词的女娘,这岂不是为她量身定做?

  郑莺儿当即便去找卓作家毛遂自荐,很快便成了第一批何赛花,她又爱新鲜爱热闹,爱到处去跑,自告奋勇往北走,到‘外头’去巡演,也不顾别人的议论——她一路上跟着五个大男人吃饭住宿,在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必定不是正经女娘!”

  这也是很多女伶不愿出门巡演的原因,男女杂处,若是女子相貌姣好,那传出去的话可难听了。但郑莺儿丝毫没有所谓,她每一日都快快活活的,虽然打从心底,她还不觉得自己是买活军的人,但对这个政权的好感也很高,今日因为是演给买活军看,格外卖了力气,在台上喜怒哀乐,都下了十二分的工夫,把沙滩上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最前排是沙船上的女娘们,看到后来早已是哭声震天,而站在后排围观的买活军兵丁们,个个也都高声叫好,对这难得看到的戏码极是捧场,尤其是颂扬六姐的唱段,更是扯着嗓子跟着嚎叫起来,把沙滩上渲染得闹热不堪,多少搭乘沙船南下的商贾,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都道从未见过如此新鲜的戏码。

  一日演两场,何赛花还好,其余几个演员就有些吃不消了,他们要不断换衣、换口齿,其实是比何赛花要累得多。不过这是为了买活军而演,为了抚慰这些从山阳道一路忍饥挨饿,投奔买活军而来,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的山阳道百姓而演,六人都十分振奋,演完了彼此相视一笑,四处唱喏谢过喝彩,并不端茶盘要钱,只那些观众不论女娘还是士兵,都在解钱包要给他们酬谢,一时场面热闹不堪,郑莺儿几人又要争相逃去不提。

  身为何赛花,她自然是众人最关注的一个,郑莺儿和几个同班搭伴久了,很有默契,仗着自己功夫好,缩起身子,从大石侧面翻下,在石影中往马车处逃跑,却不料走到马车旁,从阴影中又闪出了一人来,急道,“姑娘,你可有这戏的本子,在下想瞧一瞧!”

  郑莺儿吓得差点没一拳打过去,见其是个戴了文巾的老秀才,面相十分文雅,方才逐渐把拳头松开,道,“吓死人了!你是哪一位,怎么戏没看完,便知道到这处来等人?”

  那书生沉声道,“我也曾写得几本歪戏——在下,长洲冯犹龙!”

第264章 版权费!

  “都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半月以前, 在姑苏城外长洲葑溪一带,冯氏老宅之中, 冯犹龙也正有些吃惊地和友人谈论着家乡之中最新兴起的这股风潮, “这么说,茶楼酒肆里的消息还是真的,连并山园王家的女眷都逃去了买活军那里?”

  “正是如此了, 听说是为花街巷一户人家豢养的船夫给诱拐走的,老冯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花舫船夫, 居然能拐带上绣楼小姐,这让王家姑娘闺誉何存?也难怪老王这一阵子都气病了, 不肯见外客,又紧着做法事发送几个苦命夭折了的女儿家——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其实就是逃去了买活军那里!从并山园里出来, 沿着护城河, 走个二三里便到水门码头了,那里如今日日都有上百女娘投奔, 要往买活军那里去,别说知府, 连巡抚也丝毫不敢管!”

  “怎敢管?人家有传音法螺, 还有记仇本, 狠话早放出来了,谁敢给买活军添堵, 来日打下姑苏城,全家吊死在城门口!现如今各家哪还敢管束自家的女儿?一群裹脚婆子都没了生计, 倒是人牙子比往常忙得多。”

  “为何?”

  “便是要把自家的小脚伎赶紧地卖给消息还不灵通的地方呗, 有些连鸨母也都跟着搬走了, 生怕将来买活军回来寻仇的。再不敢在姑苏城呆,都去了广陵一带安身。”

  “这些青头贼!”

  宽敞的书房中,三五客人一面品茶,一面读报,指点着最新流传在姑苏城中的新旧消息,这是冯秀才一向十分喜爱的消遣:冯家在葑溪也算是大户,冯秀才祖上也是有进士的,这些年来,虽然兄弟几人连番赶考,都还没考上举人,但家事却还始终十分兴旺,除了冯家的田地之外,其实还有一多半要得益于他们自家经营的茶楼。

  冯秀才常年喜欢泡茶楼,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他对澡堂子还好,只每日早上,必去茶楼用茶,听着三教九流议论着的市井传言,也不知敷衍出了多少传奇故事,所刊发的《古今笑》、《古今小说》、《平妖传》等,行销大江南北,虽然被福建道的书商拿去大卖简装版,但精装版也卖得很好,出一卷小说便至少是数百两的利润,因此冯家家计迄今仍十分丰厚,丝毫没有因为家中这一代读书无成,而有什么衰败之象。

  自然了,都是姑苏城的名流,也要讲究人情世故,王家的热闹听过便算了,可不好写进书里,并山园那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是冯家能得罪得起的,冯犹龙他们平日混在一起的还都是叶、沈等书香世家,和王家那样的仕宦名流,层次上还有差异。便连友人们也很知道分寸,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讲,茶楼品茗时是不肯说的。

  “老龙,你对这女娘投奔的风潮,怎么看来?”冯老龙好友,同时也是姑苏城内知名的书商,金阊叶华生老爷便笑道,“可否因此敷衍出几卷小说话本,想来定也是奇情婉转,不知有多少故事在里头了。”

  这金阊叶氏,实际上和冯犹龙好友叶仲韶也算是沾亲带故,叶、沈几家的戏曲本子,都是靠他们刊发全国,至于冯犹龙,更是众多书商追捧的宝贝,座上客多为这些饱读诗书的儒商,此时忙都争抢起来,道,“老叶,你不能再抢了,得轮着来,去岁刚在你那里印发了《喻世明言》,今年无论如何得轮到我们家来发——定是要发绣像本!”

  “绣像本现在已不稀奇了,最出彩的装帧还要属云县本,真不知道那云县本是如何印成这样精美,又有一种铁圈版,你们看到了没有?”

  都是做书的,说到装帧、版本,个个起兴,又赏鉴了一番叶华生带来的铁圈版《蜀山剑侠传》,都道,“也只有买活军那处舍得用铁圈来装订,他们实在是不缺铁——且纸也好,厚实不烂,若是我们的纸,受潮了怕是要脱落呢。”

  一时间,不免对这买活军的奇技淫巧,又是大家赞叹。叶华生便对冯犹龙道,“现如今也不止女娘们逃去买活军那里,便是有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派遣子弟去学习新知,为将来朝廷开特科取士做准备。”

  “更有举族搬迁者,譬如吴江沈家,上个月扬帆起航,一百多人和吴氏一起,凑了一艘大海船,已经搬迁过去了,连自家田地都尽数卖了,老龙,咱们且不说搬迁的事,去那里看看也没甚么不可吧?仲韶可给你写信了没有?他是叫我过去,在云县再开个嘉会堂分号——按他所说,买活军那里急缺装帧排版的人才,我这里多介绍熟练工去,很能加那劳什子政审分的!”

  冯犹龙熟知这些书商朋友的心思——他们撺掇自己去买活军处游历,已经非是一日两日了,若说和议没成之前,还有少许收敛,和议一成,立刻公然鼓吹,其中除了过去看装帧,学印刷的心思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计较,那便是指望冯犹龙去了买活军那里之后,受了启发,能写出如《斗破乾坤》一样行销天下的话本来,至不济也要写一本《蜀山剑侠传》,莫叫买活军把通俗小说的钱都赚完了,倒来挤压他们这些书商的生意。

  他本就是个极灵活变通的奇才,若说要写《剑侠传》,虽然这和他一向的爱好审美不符合,但念在言辞雅驯、意境绮丽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试着写一写——事实上,冯犹龙很喜欢剑侠传,多次反复诵读,并且试着做了批注,从中揣摩许多小说的创作技巧。

  以他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剑侠传》在小说这行当上,是要比此时的普遍认识,多走了几步,因此他所采用的一些技巧,或许在作者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在冯犹龙等人来看,却非常别开生面,令人沉迷。至于《斗破乾坤》云云,要他仿写,则实在是过分了,严词拒绝个一两次之后,还要再纠缠,那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去买活军那里看看,这个想法,是去年以来便不断有人提起、谈论的,在和议达成之后,念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得了老友叶仲韶的来信,提到了买活军也要创作新戏,正缺人才,冯犹龙便不免也很心动了,如今唯一的顾虑,便是去了买活军那里,能不能随意离开——他这样功成名就、家财丰厚的才子领袖,和那些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买活军的苦命人,所想的又是不同了,不管去了会不会留下,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能不能走,若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不愿去的。

  若是其余名士,那就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在姑苏城这里放浪形骸的生活,在买活军那里是否可以持续——目前看来,当然是完全不成的,买活军不许票唱,不过在冯犹龙而言,并无这个忌讳,他已数十年不履烟花之地了。此外还要考虑的,则是收入的变化:冯犹龙现在的话本当然也还是很好卖的,但到了买活军那里,还能不能刊发话本呢?目前来说,买活军刊发的报纸、话本,似乎都是衙门官出的,他们允不允许私人发话本子?

  叶仲韶没有提起此事,答案也很难说,便是允许发话本,这里还又有一个难处:冯犹龙不但出话本,还出《指月》系列,《麟经指月》、《四书指月》等等,这种书卖得比话本子还好,话本许多人都是买闽刻胡乱看看,但指月系列,那是经学著作,说白了便是教人写八股的,话本随意看看,闽刻版已足够,《指月》系列,错一个字或许就是落榜还是留榜的区别,哪有人敢买闽刻版?

  冯家家计,一半来自话本,还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指月系列,还有冯犹龙偶尔兴起开的私学,毫无疑问,这指月系列在买活军那里是不会有销路的,因买活军完全采用另一套道统进行考试。冯犹龙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能不对家庭收入做出规划,这些顾虑,也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虽然叶仲韶去年便开始给他写信,但冯犹龙始终是未能前行。

  “嘉会堂分号?这么说,买活军那里也允许私人印书喽?”

  这个消息,对书商们来说,仿佛已是明朗了一些前景,让他们颇为激动了起来,但更激动人心的还是叶华生带来的又一个消息,“何止,买活军那里,现在排戏的收入很丰厚呢!你道为何沈氏族人纷纷迁移过去?那里现在时兴的一出《何赛花巧耕田》,你们可知道,排戏的两个后生,几个月下来赚了多少?”

  “多少?”

  “数百两银子是有的——几个月便是数百两,几年下来,那还了得?”

  别小看了数百两这个概念,冯犹龙出一套话本,书堂付给的稿酬也就是数百两,指月系列大概拿的要略多一些,这都是一次性的收入,不论如何加印都是没有后续的,写戏曲的收入还要比这个更低,冯犹龙少写曲而多写传奇,缘由便在于此,这时候写新戏,所得的只有买走剧本的戏班子的一笔收入而已,戏班子出手能有多阔绰?哪怕之后一炮而红,转头送来谢礼,却也不会多过刊书所得。一出戏能得数百两银子,这是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和外头是不同的。”叶华生便比划着说了起来,“他们会给版权费——就说这《何赛花巧耕田》,现如今听说连华亭那边,城外乡下地方都有戏班子来演,这都是买活军派出的戏班子,赶集日上演去,小集也演,演一场,买活军便付给作家十文钱的所谓‘版权费’。”

  十文钱而已,简直少得让人发笑。但仔细计算下来,笑意又不由悄然消失不见了:一个戏班子,若是连小集都演,一个月演十五场是随随便便的,多的话,上午下午都演,三十场也可以演到,那么一个戏班子一个月就是三百文,十个戏班子三两银子,一百个戏班子便是三十两,买活军那里如果有数百个戏班子,一个月二百多两,几个月岂不就是数百两的进项?

  这还是只在江南一带,将来若是曲目传唱到了北方,甚至于是买活军占了天下之后,数千个戏班子来演,这收入……光想便让人头晕目眩了。冯犹龙听得也是心惊,“还有版权费这样的说法!”

  他到买活军处去看一看的心思,便一下炽热了起来——叶仲韶、沈君庸都是善于写戏的,但他们写的都是如《牡丹亭》一般的文人戏,不知道排唱的难处,的确也需要他出马厘清曲调唱腔,在此之前,唱不过《何赛花》不奇怪!

  “这《何赛花》又是哪里的豪杰所写?我可曾听过名姓?”

  “是之江的两个小才子,叫做张宗子与卓珂月,老龙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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