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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第59章

  晚饭过后, 展鸰亲自给大家上了柚子茶, 郭先生就说要考教下展鹤的功课。

  “既然蓝大人托付了老夫, 老夫必然不负众望,”郭先生微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道, “少不得要问一回, 也好知道该从哪里教起, 如何教起。”

  展鸰点头,“因材施教, 应该的。”

  说着,便示意展鹤上前,又叫他问好。

  虽未曾见过, 但展鹤见两位老先生面容和气慈祥, 并不胆怯,当即上前规规矩矩的作揖, “郭先生好,弟子有礼了。”

  郭先生见他年纪虽小,可行事大方, 毫不扭捏,又生的唇红齿白好个相貌, 就先点点头, 暗自赞了一回。

  纪大夫也没走, 席桐在旁边作陪,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隔着几盘果子, 分别是糖炒栗子、裂口松子、五香瓜子、酱梅子和椒盐牛舌饼,色香味俱全'。大约是因方才饺子没吃够,胖胖的纪大夫这会儿边看边吃,并不算纤长的手指十分灵活,手边不多会儿就堆了老些果壳。

  那头郭先生正问题,耳边却总有细微的咔嚓声,不由得眉头微皱,朝那边重重的咳了声。

  读书一事何等郑重?他却在旁边吃东西,成何体统?

  纪大夫眨了眨眼,正要去抓栗子的手就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掉头去摸了个牛舌饼。

  这个没动静了吧?

  又咸又香,还甜丝丝的,外皮酥的什么似的,稍微用一点力就哗啦啦掉渣,好吃得很呐!

  席桐看的好笑,就漫不经心的问:“两位瞧着是故交?”

  分明就是老小孩儿之间的斗气,若是之前不认识,换个陌生人,指不定这会儿就相互掐着脖子打起来了。

  “嗯?”纪大夫把掌心的酥饼渣滓抖了抖,一起攒着放入口中,听了这话就外头瞧他,笑眯眯的,“小子,套老夫话呢?”

  席桐也笑,瞧着比他还人畜无害的,“哪儿能呢,干坐无趣,寒暄罢了。”

  “小滑头,”纪大夫摇摇头,吃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二人原本是在县学时候认识的,后来那厮高中进士,皇榜登科,我进了太医署。如今年纪大了,呆在那里讨人厌,便告老还乡啦。”

  他说的云淡风轻,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破绽,可席桐却本能的觉得他隐瞒了好些关键信息。

  说是告老还乡,可他们两个也才不过五十来岁,瞧着身体强健的很,不管是做官还是太医,都可谓正值壮年。尤其是大夫,那可真是越老越值钱,怎么就忽然要告老还乡?

  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席桐也不继续追问。想来谁都有点难言之隐,更何况是天子脚下,想必事儿更多。

  既然如今他们选择急流勇退,又是蓝源亲自选的,若他们两个果然有问题,先完蛋的就是蓝源,想来他也没这么傻……

  那边郭先生已经问完了《三字经》,开始问《百家姓》,纪大夫大约是闲的难受,也想找点事情做,便对席桐道:“来,老夫给你拿个脉。”

  说着,就拍了拍手上的果皮沫沫,到底不大干净,索性往自己裤子上抹了抹。

  席桐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以为大凡是大夫,基本上都有洁癖的,可这位?

  到底人老成精,也不必他开口,纪大夫自己就笑呵呵回答了,一副你大惊小怪的模样,“该讲究的时候自然讲究,平时哪儿那么多瞎讲究?也不嫌累得慌,年轻人,人生苦短,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席桐竟也真点点头,“前辈言之有理。”

  他跟展鸰也差不多算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除了几条底线之外,什么富贵荣辱的,早已抛之脑后。如今两人又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敞开了活吧!

  痛痛快快的活!

  纪大夫倒是多瞧了他几眼,“嗯,你这个年轻人倒不错。”

  顿了顿,又指了指展鸰,“那闺女也不错。”

  很少能看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安安静静听老家伙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唠叨又闹腾,难为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一点儿不耐烦。

  听见纪大夫夸展鸰,席桐可比听见人家夸自己还高兴,当下依言露出手腕,又眉眼带笑的道:“那是我未婚妻。”

  纪大夫几根胖胖的手指搭在他脉上,没好气的瞪了眼,“谁问了?”

  哼,瞧这得意样儿吧,得亏着人没长尾巴,不然这会儿早甩起来了!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媳妇吗?这还没正经成亲呢,哼!

  席桐也不恼,任他说。

  说罢,反正也不痛不痒的,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呀,他心里高兴,难道还不许往外说了吗?天下可没这个道理。

  真正拿脉的时候,纪大夫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正经起来,闭了眼,一手捻着下巴上一点山羊胡子,一手在他腕子上试探,渐渐地就皱了眉。

  他掀开眼皮,很有几分谴责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底子怎的这样差?瞧瞧你这身子,筛子的眼儿都比你密些!”

  席桐笑笑,老老实实的道:“肺被打穿过一次,四肢大约骨折过五六次吧,第四第五根肋骨也折过……”

  至于其他的皮外伤,那都是家常便饭,也懒得说。

  纪大夫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似的,发自肺腑的感慨道:“就这么着,你还活着?”

  席桐点头,笑笑,“活着。”他跟她都活下来了,马上还要成家了呢。

  纪大夫使劲想了想,摇头,“我不信。”

  他曾出入宫廷,在太医署的藏书阁内熟读天下所有医书,也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大夫和医术,可他敢断言,即便是太医署中的任何一人来了,也绝不可能叫一个接连遭受如此重创的人活下来,还这样的活蹦乱跳!

  单是内脏破裂一样就没救了。

  要说民间高人?有,却绝不会这样高明,这俨然是神话了。

  太医署有天下最齐全的药材,最详尽的医书,最久远的方子,乃天下医者心之所向,又因考取太医的最低资格也是秀才,故而每年如太医署的考试之激烈简直匪夷所思,并不比考取进士更加轻松……

  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学医的人能抵挡太医署的诱惑!

  要说有人当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医书,早就被破格录取,哪里还会籍籍无名?

  纪大夫越想越想不通,简直要钻牛角尖了!

  席桐生怕老人家出个好歹,忙主动问道:“前辈可知人身上有多少骨头?”

  纪大夫瞪圆了眼睛,“老夫又不是女娲,这等事情如何知晓?”

  席桐笑笑,“206块,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婴孩的要更多些,足有两百一十多块。”

  郭先生还在问,便听那头纪大夫忽然尖着嗓子站起来,“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认识这么些年了,哪怕差点被后宫争斗卷进去,他也未曾见过老友如此失态,当下不免诧异。

  展鸰一看就知道必然是席桐说了什么,勾的那老头儿失了风度,也不担心,只是问郭先生,“先生,如何?”

  “啊,”郭先生忙回神,又惊又叹,“你们教的很好,我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如今这孩子满打满算才五岁吧?去年才启蒙,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事,说真的,寻常五岁的孩子能读完三百千都艰难的很……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只要能读完《三字经》他就敢教!

  谁成想,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何止《三字经》啊,人家连《千字文》都会背了不说,这些书里头话的意思也都基本明了,如今都开始念《诗经》,已经会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

  一般来说,学生们学习《诗经》都是按照顺序来的,头一首是铁打的《关雎》,可这……竟直接学了《无衣》?

  展鸰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清楚,“郭先生,您是正经科举出身,向来比我更清楚,前头那几首都是说什么的。这孩子才几岁?亲戚都认不全呢,您硬叫他读那些情情爱爱的,他知道什么?”

  郭先生竟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呢?都是先生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摇头晃脑背熟了之后再挨着解释意思。便是如今不懂,等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这是教育理念的问题,展鸰自然理解,却不苟同,甚至她非常不赞理解。先弄明白意思之后再背的效率多高啊,为什么偏偏就不呢?

  “我明白的您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自然是先明白了意思,才能真正背诵且融会贯通,不然即便是死记硬背记住了,又能记住什么?他会用吗?再一个,我始终认为,与其让孩子打小就跟风随大溜的背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不如先给他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向他展示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外头尚未涉足的世界又是多么精彩……”

  说了一大通之后,展鸰又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点短见罢了,以前也只是胡乱教着,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什么。日后他肯定是要上考场的,您是个有经验的,又是他正经的老师,具体该怎么弄,还得您做主,我不过说说罢了。若您老觉得果然有两分意思,那自然好;若实在不堪入耳,您权当乱风刮过,我什么都没说。”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然郭先生是蓝源亲自请来的先生,展鸰自然信得过,也不打算越俎代庖。

  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丧失了发表意见的权利,而且所谓的“大家都这么着”“一直都这么着”也未必就是对的。

  尤其是现下学生们动不动就按着一篇文章读几百遍的任务,实在是丧心病狂。她已经亲自教导过展鹤几个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聪慧和通透,只要给他说说意思,莫说几百遍,那小东西三五遍读下来就已经背会了,何苦再白白的浪费时间呢?

  这就好比一个已经在奥数赛上拿奖的人,你非让他走流程天天抄写乘法口诀一百遍,注定了费时费力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不折磨人呢吗?

  她做事有分寸,不是那种仗着有点功劳就敢对所有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性子,可也不会自认低人一等,明知某件事情是多余的,而连说都不敢说。

  人和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她跟郭先生生长于不同的时代,不管是从小接受的教育、经历的事情还是看过的世界都截然不同,这就必然导致他们拥有天差地别的教育理念,这么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有一点碰撞的火花是不可能的。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郭先生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论断?本能的想驳斥,可又隐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老头儿沉默半天,冥思苦想,最后憋出来一句话,“那什么观的,作何解释?”

  真正有文化的人一般求知欲都极强,也从不会轻易又不断的否定别人。当天晚上,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没能睡好,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大半宿,茶喝了好几壶,灯油都熬干了,直到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胡乱眯了一会儿,正常点儿起床之后眼睛里满是血丝,下头淡淡的乌青。

  展鸰和席桐到底年轻,虽有些疲惫,倒也不算什么,对视一眼,都噗嗤笑出声。

  “好久没这么折腾了,”两人一边洗脸,展鸰一边感慨,又揉着脖子道,“我还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歇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谁成想越说越有精神,倒是把我给累得够呛。”

  昨儿夜里,她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笔直的磕到桌面上,愣是给连疼带吓的清醒了,这才一阵一阵的强撑着。好容易推着郭先生回院儿,她一进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脑袋扎在炕上就精神昏迷,再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席桐擦干净手,先在自己脖子里捂了一会儿,捂热了之后才伸手给她按脖子,“落枕了吧?”

  “可不是么!”展鸰苦着脸哼哼,给他一捏,疼的简直要跳起来。

  “别乱动,”席桐找准地方轻轻按了几下,“早前听说的一个诀窍,也不知管不管用,先试试。”

  展鸰哼哼道:“不知道你就给我用?合着当我做试验品呐?”

  席桐笑,揉捏的动作却越发柔和了,“哪儿敢呐,除了你,谁能请得动我按摩?”

  展鸰眉眼带笑的哼了声,依旧嘴硬,“我可没请你呐。”

  “那是自然,我上赶着还来不及呢。”席桐点头,又有些感慨,“老一辈的人心性更单纯,求知欲可比后世强烈多了。如今我们掌握的知识,或是固有的思维理念在现代社会可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与他们而言,丝毫不亚于核爆式的冲击,这点儿激动也在意料之中。”

  蓝源也有心了,想来是因为之前跟自家接触过的缘故,知道他们两个都不是传统意义上乖顺的老百姓,不管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是那种很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丝毫不因为他们年纪轻或是偏居乡野就目空一切,这着实难能可贵。

  昨天晚上他们四个进行了穿越以来头一次也是最激烈、最全面、最深入的交流与辩论,内容涉及并不仅限于教育理念、价值取向、医学常识与急救知识等,他们谁也没有轻易向谁折服,同时也都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收获。

  四个人显然都很喜欢这种类似于学术交流的氛围,越说越带劲,越聊越深入,所以直接停不下来了……

  “这倒是,”展鸰点头,觉得舒服了些,“成了,你也够受的,别再忙活了。对了,想吃点儿什么。”

  昨儿事儿忒多,过程特别刺激,她觉得自己不光胃空了,如今就连脑袋也累的慌。先是疯狂的信息输出,同时又要承受汹涌的信息录入,全程高速运转,如今累的什么似的,必须得好好补补。

  展鹤也起来了,巴巴儿过来说早,展鸰就问他想吃什么。

  小东西仰着脑袋想了会儿,“鸭子!”完了还不忘补充,“要连鸭皮一起。”

  烤鸭肉好吃,可最好吃的还是皮呀,又香又脆,滋味儿十足,光是就着鸭皮,他都能喝光两碗小米粥啦。

  展鸰就笑,“这都吃了多少天,还没吃够?”

  烤鸭倒是不缺的,眼下哪天不烤个一炉两炉的?只是这孩子咋就认准了烤鸭,再这么下去还不吃伤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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