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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睿帝尚且在位时,顾怀玉是朝中最坚定的“苟和派”,主张对东辽卑躬屈膝,以和为贵。

  那时清流党日日高喊“收复河山”“蛮夷不可信”,痛骂顾怀玉是“卖国贼、奸臣相”。

  如今时移世易,顾怀玉摇身一变成了主战派,反倒让清流党不知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喊口号是一回事,真开战是另一回事,朝廷大部分官员并不想打仗。

  如今朝堂局势稳定,文人的日子过得舒坦。

  一旦开战,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世道动荡,首当其冲被踢出局的就是他们这些文人。

  更叫他们夜不能寐的,是顾怀玉本人。

  如今的顾相,已是权倾朝野,若再借战事之名执掌军政大权,朝局将再无人能制。

  清流党都是读书人,别的不懂,这还能不懂?战时宰执的权力可是非同小可。

  调兵遣将、征粮征税,乃至官员任免,都能一言而决。

  若是让顾怀玉尝到甜头,日后想要收回这些权力,只怕难如登天。

  可若反对开战,又恐背上畏战怯敌的骂名。

  这局面着实讽刺。

  当年他们骂顾怀玉卖国,如今却要担心他太过激进。

  清晨的风掠过紫宸殿前的玉石台阶,远处天光初白,殿门紧闭。

  董太师立于丹墀之下,神色凝重,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他身侧站着秦子衿,自从接到议会后便彻夜难眠,眼下淡青,神情却一贯温文尔雅。

  再往后,是一众清流旧臣,各部司郎中、御史、侍讲,俱是平日里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之辈,此刻却个个神色讳莫如深。

  众人沉默如铁。

  人人心知肚明,待会儿殿门一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不会替他们说话,满朝朱紫十之七八已姓了顾。

  就连清流党的老臣曹参,因受了顾怀玉的恩惠,从此对他们避而不见。

  如今朝堂之势,已然天平向顾党倾斜。

  他们能倚仗的,只剩这三瓜两枣的人了。

  其实该怎么对付顾怀玉,众人昨夜已经商讨过了。

  在董太师府邸灯火通明的一夜,几位清流中坚人物秘密会晤,密议良久。

  终于制定出了一套滴水不漏的对策——要在今日紫宸殿上,全方位围剿顾怀玉。

  天光乍亮时,董太师问道:“都还记得一会儿要说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

  上次在紫宸殿,他们说大宸仁义之邦,信守承诺,不与蛮夷计较。

  被顾怀玉骂得狗血喷头,自惭形秽,今日便不能扯着这面最好用的旗。

  于是他们转而准备从三方面下手:

  一是陛下新登基,根基未稳,正该休养生息、安抚民心,顾怀玉此时主战,是祸国之举。

  二是顾怀玉破坏祖制,先是废文武之别,如今又欲擅动干戈——

  到底还是不是大宸的臣子?心里还有没有皇权。

  三是打私情牌——

  就在昨夜,秦子衿颔首微微地一笑,轻描淡写说道:“我有个江南来的故交,与顾相算是同宗,诸位可知,顾相为何非要跟东辽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长平十三年,近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里,东辽可汗挥师南下,大宸大半国土沦丧,军民死伤近乎百万。

  百万之中便有一对北上做生意的江南商人夫妇,带着一儿一女,不幸卷入战乱,夫妇尸骨无存,只留下两个孩子流落荒野,风餐露宿。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牵着姐姐乞讨的孩童,如今正把刀架在东辽铁骑的脖子上。

  这仗,他当然要打。

  不是为了国,是为了私仇。

  清晨时分,紫宸殿外晨雾未散,殿中却早已灯火通明。

  今日与往常不同。

  顾怀玉一道诏令,把整个京中所有官员,不论正五品抑或从九品,全数召入紫宸殿。

  人多得连殿内都站不下,文武百官排队列队,阶外偏殿、檐下石阶、廊道拐角处,全是挤满的人。

  鎏金蟠龙柱下,宫人垂首屏息。

  殿里唯有两把座椅——

  一把是盘着五爪金龙的御座,天子端坐在上,直勾勾盯着某个人的背影。

  另一把却摆在御阶之下,正对群臣之位,椅背覆着雪貂皮。

  顾怀玉便斜倚在其中,手里端着一碗杏仁酪,慢吞吞地舀着,像在自家后院吃早膳,毫不在意这满朝山雨欲来的气氛。

  众臣早已忍不住往一个方向偷看,那位昔日“三箭平吴山”的将军,今日的模样实在是“稀奇”。

  “噗……”

  几声压抑的笑声从武官队列里传来。

  严峥憋得满脸通红,几个武将肩膀抖得厉害。

  裴靖逸神色淡定自若,抱着手臂,冷嗤一声,“笑个屁?”

  几人赶紧收声,却还是忍不住眼神乱飘。

  顾怀玉终于放下青瓷碗,素白锦帕拭过唇角时,满殿官员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清流党众人已在心中将杀招演练了千百遍——

  陛下新立,不宜兴兵,

  擅改祖制,目无君上,

  更遑论那最致命的一击:借私仇而祸国。

  每一条都足够击中要害。

  甚至已能在脑海中构想出顾怀玉被他们逼问得语塞、神色慌乱的模样。

  董太师大步出列,向殿上一拱手,正要开口:“臣——”

  “先帝临终的那夜……”

  这七个字像道惊雷劈在殿中,连元琢都猛地坐直了身子。

  顾怀玉手臂闲适压在扶手,眼皮低垂,看不清眼神,神色间透着几分罕见的幽沉,“曾握着我的手涕泪横流。”

  “他说大宸与东辽交战百年,从未赢过,是元家历代帝王懦弱苟安,割地赔款,纳岁币送岁妆……”

  咬字撇除他一贯的慵懒,字正腔圆,话说的严肃凝重。

  可那搭在扶手的手指,似敲非敲地在雕花木纹轻轻跳动,像是戏文未开前,说书人手中的那一下试探,懒散至极。

  若有人真正读懂他的人,便知动作背后藏着的,不是轻松,而是讥诮。

  说到此处,顾怀玉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早已丢尽祖宗脸面。”

  满殿老臣脊背发寒,顾怀玉把他们当傻子不成?

  睿帝是什么人?终日不务正业,吟诗作画,朝会都能连着数月不上。

  满心里只有自个儿,哪在乎什么家国百姓?

  这哪像是睿帝的遗言?

  倒像是顾怀玉自己早就看老元家不顺眼,借此机会说出来。

  老臣们齐刷刷望向御座,眼神几乎要烧出洞来。

  陛下!他骂的可是您亲爹和列祖列宗!您倒是说句话啊!

  元琢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冠冕,甚至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姿态明晃晃写着:朕都坐在这儿听他骂,你们有什么资格有意见?

  在这片窒息的寂静里,顾怀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先帝说他这一生荒废政务,功业无成,临死才知愧对列祖列宗。”

  清流党众人几乎要呕血,望眼欲穿地盯着殿上的元琢。

  荒废政务,功业无成,愧对列祖列宗。

  这可是顾怀玉替你爹下的定论啊,陛下!你说句话啊!

  就在董太师颤抖着要开口时,元琢终于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出一句话:“宰执,父皇还说了什么?”

  求知若渴的模样,活像是真在听先帝遗训。

  顾怀玉在椅上侧身回过头看他,忽然抬手在空中一握,似是在回忆临终之夜那一刻,睿帝颤抖着抓住他的袖角。

  “这大宸交给你了,替朕,替元家,挽回一点颜面。”

  满殿官员皆屏息,殿外的官都伸长了脑袋好奇地张望。

  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突然松开,似是临死前的脱力,顾怀玉轻描淡写,又极快地吐着字,“朕求你,看在朕与你姐姐的情分上,再帮朕最后一次。”

  “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狂妄!

  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什么遗命?这分明是在自封摄政王!

  清流党面如死灰,顾党众臣也瞠目结舌,饶是他们再忠心,此刻也被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

  那可是“万事皆听卿决”!

  这番所谓的“遗命”,无人旁听,无纸可凭,空口白话,全凭顾怀玉一张嘴!

  若今日他说“先帝临终托我一统山河”,那是不是明日他就能说“先帝临终托我登基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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