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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知道了。”

  “好。”

  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两个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被留下来的孩子将目光从门外收回,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在竹片上重复写着一个符号,时不时还偷瞟青南一眼,写完第三遍,他抬起头来,期待地搓着小手。

  “去吧。”青南知道他心猿意马,早想出去玩。

  孩子扔下炭条,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路上险些撞着什么人,听见一个叮嘱的声音。

  青南出屋,见到在雨中慢行的巫鹤,她身形瘦长,脚步轻盈,使人想到柳枝。

  以前巫鹤很少会到存放竹文的库房来,最近来得勤快,她每次过来,都是来看学习竹文的孩子们。

  “下雨天,怎么放他们出去?”

  “我让他们去后院玩戏,等雨大了会回来。”

  青南站在屋檐下,巫鹤也来到屋檐下,两人站在一起,檐外细雨绵绵。

  “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来自羽邑,其余据说都是旁支,是不是王族,说不清楚,这已经不重要,王族早就没剩几个人。以前的规矩无法遵守,一切都在变化……”巫鹤叹了声气,低垂的嘴角使得她看起来很忧虑。

  “猎人们抛下妻儿,纷纷前往战场,农人的儿子扔下农具,任由田地的杂草丛生,拿起了弓矛,有些人就这么离去,可能再也没法回来。”

  自从巫鹬离开后,巫鹤就变得越发寡言,也只有面对青南时,她能倾诉一番。

  “如今羽邑有不少青壮被派往怀水与怀夷打仗,恐惧与思念使妇人涌向青宫,用她们好不容易织出的布匹,辛苦收获的稻米向神明上贡,恳请神明保佑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能平安归来,青宫的库房因此充盈,觋鸬为这件事还很得意。要是觋鹳还在的话,根本轮不到觋鸬来管事……”

  巫鹤不再往下说,她知道不该将希望寄托给他人,何况是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

  “战争会在秋收前结束,人们会回来。”青南的声调平和,甚至有些温柔。

  雨雾弥漫,青南看着雨珠滴落在彩色鹅卵石铺成就的散水上,他抬起头来,声音仍旧温和:“觋鹳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我还在。”

  巫鹤之前的话语其实都在抱怨,她猛地仰起脸,似乎很震惊,身子甚至打了个激灵。

  手指紧紧握住,她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掌上,随后她点了点头。

  羽邑的大雨总是触不及防,下得如此急促,如同天幕破了个大口子,它有时会伴随狂风而至,有时会伴随闪电。

  闪电撕裂天空,震耳欲聋,在农田旁开沟泄洪的人们露出惊恐的神情,打起寒战。

  大雨劈头盖脸,使他们浑身淋透,用来遮雨的斗笠和蓑衣显得毫无用途,犹如他们此时与天对抗,做的挣扎一样徒劳。

  暴雨冲击下,稻子成片倒伏,雨水漫灌稻田,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大家快挖,别停下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叫,他声嘶力竭,就算这样,雨声夹杂着雷声,还是几乎将他的声音掩盖。

  当他喊出第三声,闪电停歇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仲溪在催促,纷纷拿着耒耜往他身旁赶。

  在水中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已经不知道哪个位置是田埂,哪个位置是河堤,有少年脚一踩滑入水中,立即被他身旁的人用力拽起。

  雨幕里有个身影爬上郭城的城墙,正用力挥手,口中在喊着什么,雨太大,声音无法传递。

  又是一道闪电,打在那人影身后的树林里,人们本能地朝闪电发生的地方望去,才注意到那城墙上有人。

  人影不停地用手中的铲具比划,示意众人赶紧过去。

  在农田忙碌的人们迟疑不前,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为何孤零零出现在那里。

  有人自告奋勇,唤上两个同伴朝那人影走去,探看情况。

  当闪电再次照亮天与地,人们倏然发现前方出现一个身影,宛如白鹭般,竟是觋鹭。大雨不休,觋鹭平静地站在一座桥上。

  “河道淤塞,雨水无处疏导淹没稻田,你们将这处河堤挖开,水会泄往沼泽。”三人在惊诧之下,听见觋鹭清晰响亮的声音。

  在暴雨中,竟然会在郊野遇见本该在青宫的觋鹭,他仿佛是凭空出现。羽邑居民信奉神明,也敬畏神使,他们相信觋鹭必是受到神明的指引,来帮人们躲避洪灾。

  “快过去,多唤几个人过来!”

  领头的人让同伴去农田那儿唤人,需要更多的人手。

  青露早已经从城墙爬下来,他参与劳作,默默地在觋鹭指出的位置挖掘,很快,有十几个人赶来,大家在风雨中喊着劳动的号子,奋力扒开河堤,将漫堤淹没稻田的河水泄进沼泽地。

  去年修补西城墙时,觋鹭和玄旸一起考察过羽邑的水文,他十分清楚羽邑的水路走向。

  河流被树木枯枝堵塞,水流如此湍急,不可能让人跳入河中清除杂物,只能设法挖个口子让河水在远离稻田的地方快速泄洪。

  青南在暴雨中感觉体温迅速降低,白色的长袍早已经被泥水染黑,又不断受到雨水冲洗,将衣物冲洗得发白,他不慌不忙地沿着郭城的一段城墙行走,眼前是分散各处,在雨中奔波、劳作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几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使人在意,他们可能是未成年的孩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空不再昏晦,雨渐渐小了,之前在大雨中奋战的人们终于松一口气,扔掉工具,纷纷累瘫在泥地里。

  水稻田的水消去一大截,原本像汪洋大海的地方,终于露出一条条田埂,成片成片属于水稻的绿色令人安心。

  青南仍沿着一段段残败的垣墙行走,这回他不再巡视四周,而是登上内城的城墙,他立在风中,衣袍还在湿淋淋滴水。

  整座羽邑都是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的地面。

  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农作物,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家猪和家犬,还有被大雨折磨得筋疲力尽,陆陆续续从农田返回的人们。

  青南留意到广场上有人在生火做饭,有人将家里的炊具搬出来,有人拿出一篮鱼干,有人挑出一担莲藕,有人杀了鸡。

  乌狶的妻子和仲溪的妻子,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从青宫的库房出来,她们头上都顶着一篮东西,欢声笑语,朝广场走去。

  在广场上烧火准备炊食的人们纷纷围上前去,见到篮筐中的食物,面露喜色。

  是稻米,青宫粮仓里的稻米。

  还有腊肉,肥瘦相间,令人食指大动的腊肉。

  那三个孩子,正是青宫新收的孩童。

  青南看见到站在库房外的巫鹤,她脸上戴着面具,遮去表情,但能感觉得到,她的嘴角应该是上扬的。

  青宫的西院原本荒废,屋舍残破,无人居住,而今经过修葺,宅院崭新漂亮,成为觋鸬的住所。

  觋鸬待在自己舒适的屋子里,把玩一块怀夷玉料,那是他从簇地执钺者那边新获得的奖赏。

  对之前羽邑的大暴雨毫不在意,觋鸬正跟簇地派来的使者询问前方的战事。

  仆人穿行西院,将鲜果、烤肉、鱼汤、米饭和酱料摆上餐桌,为觋鸬和簇地使者提供丰盛一餐。

  “从羽邑及管辖的聚落里抽调青壮,派他们去怀水帮执钺者作战,青宫想要的,不只是一件玉料。”

  玉料早被觋鸬放回漆盒,摆在就餐木案上,他抬起头,看着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簇地使者狼吞虎咽的样子,唇线不见变化,大概面具之下也是缺乏表情。

  使者放下食物,做出恭敬的姿态来,说的是:“派去参战的人越多,从怀夷手里获取的玉料才能更多。觋鸬也知道,美玉难求。”

  觋鸬执起酒杯,饮下一杯美酒,他似乎不再搭理使者,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声音冷漠:“要是俘获怀夷玉匠,就送两人过来。”

  “我会将神使的要求告知执钺者。”使者举起酒杯行礼,脸上没有笑意,他接着说:“尾埠曾经有羽人族最好的琢玉匠,可惜他们不懂岱夷玉匠往美玉上面镶嵌绿松石的技能。怀夷的玉匠不多,能活抓的就更少了。”

  唇线紧抿,终于流露出不悦,觋鸬发现簇地使者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只觉得那微笑讽刺意味浓烈,竟有几分神似簇地的执钺者羽原。

  羽原不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他十分贪婪,得寸进尺。

  “璞玉二十块,玉匠二人,你报知执钺者。”觋鸬道出要求。

  “我回去必当禀告。”使者脸上的笑意不改,话回得相当敷衍。

  结束与簇地使者的飨宴时,已经是黄昏,觋鸬听见广场上的笑语声,他难得来到青宫的游廊上,俯视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庆祝节日那样快乐,庆祝他们保住稻田,庆祝天气放晴。

  木案上摆满并不丰盛但是管饱的食物,陶甑里甚至散发着蒸糕和腊肉的香味。

  这些下人怎么有富余的稻米制作米糕?过节才舍得吃的腊肉突然拿出来分享左邻右舍?

  觋鸬很快就瞧见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个青宫新收的孩童,还见到城墙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是巫鹤和觋鹭。

  青宫有两处库房,一处位于南区,是米仓与杂物仓库,钥匙在两位老巫手里;一处位于东区的主殿,存放的全是珍贵器物,包括神玉与王器玉料,钥匙在青宫大觋手中。

  两位老巫在青宫的辈分很高,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深居简出。

  老巫会将库房钥匙拿给她们信任的人,钥匙经常在巫鹤手上。

  这是觋鸬无法插手的地方。

  觋鸬眺望羽邑郭城,暴雨带来的洪水已经消退,西城墙屹立不倒,原本暴雨过后,必要被淹的居民区小码头竟也露出水面,曾经长满青苔的石桥,如今光滑溜溜。

  适当的灾难能给青宫带来利益,绝望的人们才会拿出他们的所有上贡巫觋,诚恳地向神明祈求。

  觋鸬将了解到这种关联的存在并去利用视为智慧。

  秋收季节,在怀水打仗的羽邑青壮回来了,只有小部分人携带簇地执钺者赏赐的财物,得意洋洋,绝大多数人都神情沮丧,战争带给他们的只有伤痛。

  有的人在战场上失去亲友,变得抑郁寡言;有的人受伤被同伴抬回来,模样憔悴不堪;有的人化作焦骨被装在陶罐里,陶罐穿上绳索,被朋友背回来。

  尸体会腐败,只能先火化再带回家乡进行埋葬。

  归来的人们与家人用力相拥,有劫后余生之感。

  乌狶见到妻子和儿子时,迅速扯下背在身后的木盾,扔掉从簇地执钺者那儿获得的象征勇士身份的虎帽,他疲惫地坐在自家门口,大口大口喝水,在妻子的询问声中摇了摇头。

  他不想留在簇地当虎武士,从今往后他仍是位羽邑猎人。

  居民区里哭声四起,战死者的家属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后,羽邑的城郊多了几座新坟,人们埋葬战死的亲人,感受到战争带来的痛楚。

  青宫大觋自从腿脚不便后就很少外出活动,夜晚的哭声使他唤来青露,在青露的搀扶下,拄杖来到游廊。

  游廊上早就站着一人,是青南,他的背影沉寂得像一块木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

  青宫大觋用手势示意青露离去,不用再服侍他,青露惆怅地看了看青南的身影,又看看大觋,才默默转身离开。

  “连夜的哭声,使人想起大瘟疫那年。”

  青宫大觋的语调平缓,他的口吻不像长辈对晚辈在交谈,更像是对待有过共同经历的老熟人。

  “而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十分久远的事情,其实离得不远。”青南转过身,他的身影笼罩在建筑的阴影里,声音清冷。

  “人们善于忘记伤痛,今日都将是过往。”

  青宫大觋的话,使青南摇了摇头,他不认同,却也不想说什么。从簇地返回羽邑,青南与青宫大觋的关系变得疏远,他曾是大觋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如今不同的观念正使他们分道扬镳。

  “大觋在做出抉择前,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抉择无误?”

  垣崮认为青宫大觋又老又病,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受觋鸬蒙蔽,青南知道不是这样,每一个决定都出自青宫大觋的本意。

  “守城对抗羽原的军队是羽邑最后的退路,不是唯一选择。”青宫大觋望向灯火阑珊的居民区,他的声音像秋风一样苍凉:“觋鹭,正确的抉择之外,还有不得不做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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