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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小段呆坐在裴再的房间里,外面灯火通明,喧嚣声不绝于耳。

  张金风率人把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抓了,这会儿正在审。

  冬夜的寒冷一点一点漫上来,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桌子上的烛火跳动两下,然后灭掉了。

  小段如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翻箱倒柜的找火折子。

  裴再端着一盏灯进来,在箱柜的夹缝中找到了低着头蹲在地上的小段。

  他把小段拽起来,按坐在桌子前,手里端着的那盏灯也放在小段面前。

  裴再没有点更多的灯,这让小段面前的那一盏变得格外明亮而珍贵。

  热水冒着热气,裴再拧了布巾,在小段对面坐下,抬起他的下巴给他擦脸。

  热水一抹过,布巾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小段看了一眼便像针扎一样收回目光。

  “粟米呢。”小段问。

  “他死了,”裴再道:“剧毒,鹤顶红。”

  “他还没吃饱饭呢。”小段道。

  裴再拿布巾擦过小段的眼角,“这不是你的错。”

  “你要跟我说没关系吗?”小段道:“我谢谢你,睁眼说瞎话你最在行。”

  裴再看了看小段,小段仍然神情空白。

  他拉过小段的手,不出意料,小段手心里都是冷汗,粘腻冰凉。

  “粟米是为我死的,张金风把他买来当我的下人,可能一开始就抱了这种心思。”小段喃喃道:“试毒,天呐,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想,吃个饭能有多危险呢。”

  张金风走进来,他看到昏暗的室内,脚步停了一下,随即道:“据厨房人说,今日送酒的时候,有个乞丐一路尾随。伙计心善,让他在后门等了一会儿去给他拿吃的,或许是那个时候酒水被动了手脚。”

  他看着小段,“我的人已经去找了,天亮前应该有结果。”

  小段看着他,等他提起粟米,但是从始至终张金风一个字也没提粟米。

  他觉得粟米的死远不如找出是谁下的毒更加重要。

  小段看着他,几乎是全然陌生地看着他,他以为张金风看自己够轻视了,没想到他看粟米,比看一粒尘埃还不如。

  “粟米死了。”小段说。

  张金风愣了一下,道:“我会着人厚葬他。”

  “那是一个人啊。”小段说。

  张金风道,“护主而死,死得其所,是忠仆。”

  小段在一瞬间出离愤怒了,“死得其所!你试试什么是死得其所,粟米根本就不想死!这也叫死得其所!”

  张金风不理解小段的突然爆发,他看见裴再上前安抚小段,抓着他的手阻止他过于激动的动作。

  张金风在裴再的示意下出去了。

  “小段,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没法像张金风那样心安理得,说破天去那也是我害死的人!”小段像困兽一样低声嘶吼,“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群什么人,尊卑淹进脑子里,连个吃的都要分出高低贵贱。”

  “人命有尊卑吗,我问你人命有尊卑吗?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一杯毒酒喝下去是你不死还是我不死!凭什么我跟人不一样,凭什么我尊他卑,我他娘的一个假——”

  裴再给了小段一巴掌,掐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回来,“现在冷静了吗?”

  小段不说话,一侧脸颊红起来,双眼也是红的。

  裴再将他揽进怀里,小段一口咬住裴再的肩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滚烫的泪从小段脸上掉下来,沾湿了裴再的衣服。

  裴再抚着他的后颈,“不是你的错。”

  他们继续启程了,除夕夜和粟米被留在了那个客栈,小段把剩下几个人的卖身契还给了他们,让他们都离开了。

  下毒的人查来查去只查到另外一具尸体,小段看着那具尸体,就觉得看到了粟米。

  他们都是一样的,在上位者眼中,轻轻一捻就碎掉的,无关紧要的人。

  小段不再跟张金风多说话,他意识到他跟张金风的不同,那是永远也没法走到同一条路上的差异。

  “京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小段躺在马车上,拨弄车帘上的穗子。

  深夜,他睡不着,外面的夜里很安静,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地声音。

  裴再躺在另一边,马车空间不大,最大的榻被小段占了,因此裴再睡得很局促。

  “你指什么?”

  “尊卑,贵贱,不拿人当人,之类的。”

  裴再说:“差不多。”

  小段潦草地笑了笑,“那我还是幸运的,遇见一个你。”

  “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段的眼睛在夜里折射一点轻微的光芒,“至少不会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裴再枕着一只胳膊,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你过来这边睡吧。”小段说。

  裴再起身,衣料摩擦发出些细碎声音。

  长榻本来很宽敞,但是挤两个人就不够了。

  小段趴在裴再身上,扒开他的衣领,右边肩膀还有小段咬出来的牙印子。

  他搂着裴再的脖子,狠狠地在伤口上面又咬一口,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

  裴再没有动,揽着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脊背。

  小段枕着他的肩膀,慢慢睡去了。

  后来的路上他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还看起了裴再的书。艰涩深奥的古文,他看一会儿就困了,睡觉的时候是安宁的,可以不用被这件事所裹挟。

  一次下车放风的时候小段用弹弓打路边的野柿子,看到张金风在射箭。他看了好一会儿,隔天裴再去找张金风,让他找个人教小段骑马射箭。

  因为要学骑马和射箭,小段总是骑着马乱跑,队伍被拖慢了行程。

  张金风有些不满,但是被裴再一力压下了。

  “不让这件事翻过篇是不行的。”裴再说。

  小段被别的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就不会总想着粟米,慢慢慢慢恢复了活力。

  帝京近在眼前了,他们在城外修整一晚,第二天一早准备进城。

  远远地,小段就看到了城门,帝京城门宏伟壮丽,关卡也比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严格。

  百姓们排在门口,或是成群结队,或者马车成行的货商,不说衣着多华美,每个人的精气神是不一样的,由此可以窥见一点帝京的繁华。

  有一个长长的队伍从另一个方向来,居中的不是马车是一座步撵,四周蒙着锦帐,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幽香扑面。

  小段趴在车窗边看,“人家的车那么宽敞那么大,张金风念了一路体面尊贵也没说给我换个大点的马车。”

  裴再盯着那个方向,眉头微皱。

  那队伍走过来,前头几个人敲锣打鼓,口中喊着,“衡王车架,闲人回避。”

  “衡王?不就是我那个便宜叔叔?”小段探头往外看,看见张金风骑着马走过去。

  不多时,张金风回来,在马车边对裴再道:“真的是衡王。”

  衡王的车架在小段他们后面到,但却一定要在小段前面进城。

  张金风看着裴再,等着裴再拿主意。

  这个时候他显得很低调,因为他并不打算跟衡王对上。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从荷包里翻出一把瓜子,瓜子放的时间有点久,不太新鲜。

  “让他先走呗,”小段无所谓道:“好歹也是个长辈。”

  张金风点头,把这句话换了更漂亮的说法说给衡王那边。

  没多久,那边的队伍缓缓移动,幽香一股一股飘过来,直到有点呛人。

  那座华丽的步撵在马车前停下,一个声音尖细的太监问:“车上可是裴再裴大人?衡王车架在此,为何不来拜过。”

  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小段看裴再,想看他如何应对。

  裴再声音淡淡,虽然不大,但是在一众安静的人群中,很清晰地传到了对面。

  “裴某不拜狼子野心之辈。”

  小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竟然当着衡王的面就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他在车窗边看不清对面,索性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站在马车上,往那边探头。

  对面步撵的锦帐拉开,一个衣着朱紫的男人闲坐其中,艳婢姣童环绕在他脚下。

  那是衡王,比小段以为的年轻的多,他有一双睥睨的眼,冷峭中透露着阴鸷。

  那双眼看向小段,小段顿时觉得像是一簇冷箭从背心穿过。

  这是个不好惹也惹不起的人,如果小段还是那个小混混小段,这种人就是他最害怕碰上的人。

  “你是谁?”衡王问。

  小段把手里的瓜子皮拍掉,“小人物,不值一提。”

  衡王挑眉,“那你为何不跪。”

  “因为,”小段想了想裴再的说法,笑嘻嘻道:“我也不拜狼子野心之辈。”

  衡王笑了,他一笑,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牙尖嘴利的野种。”衡王道。

  小段扣了扣耳朵,“这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正僵持着,京畿衙门的几个官员擦着汗迎上来,先见衡王车架迎了进去,小段这边的马车才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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