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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还来得及,你跟我走,我带你逃离这里!”

  漫天大雪冰冷彻骨,利刃一般的话语,更是将整颗心生生插得鲜血淋漓。

  月华城主还是后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信冕旒。”

  “他不会骗我,何况,就算他骗我……”

  而且,就算他是骗他,其实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为天下苍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个是注定要为天下苍生而死的月华城主。这不是巧了么?

  终究也算殊途同归。

  慕广寒那时,是诚心地从这个有点悲惨的巧合里,品出一丝命运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后呢。

  再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大雪变作了淫雨霏霏,绵绵没有尽头。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司祭落泪。潮湿的寒气顺着那人的脖子落进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阵阵渗透到了骨缝里。

  那人抱了许久,最后放下。

  怀里骤然空了。他想要抬起手,却僵冷着动不了。

  “乖乖,等我回来。”他最后说。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必须阻止那个人的离开,不然一旦分开……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再度黑沉。锥心蚀骨之痛中,慕广寒只觉得浑身骤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腔,他疼得皱眉呻吟,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润了枕头。

  “怎么了?”

  有人轻轻晃着他醒过来,温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泪痕。

  睁开眼后没有梦中的大雪和阴雨,只有淡淡烛光安宁洒满床榻。

  屋内一片黑沉恬静,燕王掌心轻抚他冰凉的脸颊:“是做噩梦了?”

  梦境骤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涩哑,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不曾见过他示弱的样子,燕王似乎饶有兴趣地勾唇笑了。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贴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欢他唤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为那些洛州旧友。”他说。

  “嗯。”

  “你真的不怕么?”他问燕王。

  “……”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所有人都会变。

  他回南越,会去见旧友,自然也会去见顾苏枋。

  纷纷血光乱世,谁也看不清前尘。

  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为、使用巫蛊邪法,只要能够所向披靡、在战场无往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广寒相信,如果顾苏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乱世,很多时候世间的法则就已无关道义、善恶、良知、因果,胜负的分晓最终仅是力量的强弱。”

  “天道无情,成王败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变的,唯有晦暗难明的混沌。”

  “说不定到时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说服我,陪他走上修罗之道。”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南越西凉终不免一战,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后悔。”

  “……”

  “嗯。”

  “若是那样,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该我命薄。”

  “我不怕,没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灯如豆。

  慕广寒缓缓闭上眼睛,烛火扔在旋转跳动,一片橘影,恍惚而动摇。

  一时千言万语,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每一次他都都能赢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总能发现他始终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戏谑洒脱,弄不懂他的平静真诚,弄不懂他一直以来对于世间一切糟心的事情,无论危险也好挫折也罢欺骗也好伤害也是,与生俱来般的坦然处之。

  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细密连绵的疼。

  “你……”

  烛火幽幽,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捧起燕止的脸。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烛火下,燕王的唇依旧很漂亮,尽管因为祭塔下那几日,多了几道淡淡的伤痕。燕王对着他时,好像总是虔诚,任他手指拂过唇角也灭有反抗,仍在认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话说完。

  反而是慕广寒再度语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阴险狡诈,真诚坦荡。问他喜爱自己吗?他说他不懂爱。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浅笑希望你猜。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要。

  可不懂爱的人,却又会一遍遍亲吻他,口口声声什么都要的人,却又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下。

  半晌,慕广寒语无伦次,说了些自己听着都很蠢的话:

  “你以后,也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你就一条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换做其人居心叵测之人,说不定趁着治病就给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蠢话,这些事哪里用他提醒。他们这段看似相互依偎、相濡以沫的关系里,也从来没有谁真的掏心掏肺。

  一切从头到尾,都只不过一个赌局。

  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纵然是赌局,燕王下的注也太过于大了,大得让他心惊。一个人但凡有点常识,就不该在祭塔跟他一起跳下去,不该信守承诺愿赌服输,不该放虎归山。

  在这乱世还诚实守信,只会早早坟头草两丈高,骨头都找不到!

  “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尤其是,”他苦笑,“以后我不你身边。下次见面,还未必是敌是友。所以下次再见面,你得连我也——”

  “嗯,好。”

  燕王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我都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

  “……”

  慕广寒想骂他,张口却又鼻酸。

  好气又好笑。一时时光好像回到了西凉水神殿祭塔,他让他放手,他也说的“嗯,好”。结果是放了另一只手。

  罢了。

  多说无益,他不说了。

  短短五日,何必再多想。只在被子里难得地往前拱了拱,主动把人抱住,埋头去享受最后短暂的温暖。

  燕王的身体总是滚烫又鲜活。对于他难得的投怀送抱,燕止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张开手臂,胸膛像是烧滚的岩浆,就这么把他整个人揉进去、融化掉。

  脸颊蹭着脸颊,耳边兔毛银丝绒绒的,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在冬天里满是暖意。

  乱世之中,分别在即,谁也不知明日如何。

  唯有这一刻肌肤相亲,如此真实。

第62章

  慕广寒犹记刚到西凉,还是隆冬。

  而离开西凉那日,已近初春。

  烟波轻渺,雾满横江。远山峦若隐若现。船泊岸旁已见江上新柳嫩芽,天空却又絮絮扬扬飘下了最后一次雪。

  白雪晶莹,如盐粒一般,一丝一丝堆叠飘落在燕王的银发上,刺目闪烁,仿佛一顶闪耀的冠冕。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身银色戎装,挺拔如松柏。铠甲反射着熹微的朝阳,黑色的长斗篷被江风吹得轻飞翻舞。

  ……乱世之中,没什么能长远。

  还是到了这一天。

  美梦要醒,总归是还是要分开。慕广寒逆光看着燕王,努力把他这一刻的样子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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