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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或许是写到第五遍的缘故,这封信里的吹捧文字格外敷衍。

  他的视线飞快略过中间几行。

  合离。

  刺目的两个字出现在面前。

  接到第一封信时,他以为她只是人走了,并未打算合离,当时还颇为欣慰。

  单独给他的最后一封离别信里,提起合离事。

  其实也就寥寥几行而已。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十六个字上。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她也会情真意切地为夫妻间的不合烦恼?

  他感觉不会。

  烦恼不见得有,对凌家的嫌弃不会少。

  其后又寥寥八个字,表达了两家合离的意愿。

  与其说文字敷衍,不如说离去的时辰将至,时间紧迫,越写越仓促。挥笔匆匆写就,字里行间都看得出解脱之意。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不如两散,各安其命。】

  提出合离这段统共只写了十二个字。

  最后倒又花去不少的篇幅,给叶宣筳说好话。

  她给叶宣筳说好话的手段别具一格。

  夸赞他“品行憨直,未脱纯真”。

  形容一名坐镇要害衙门的四品高官“憨直纯真”,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又嘲笑他如何地被自己利用,她打算如何地甩脱他。

  当然,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拐了个大圈,绕过十里八弯,明里嘲笑,暗中隐晦地恳请他放叶宣筳一马。

  不要追究叶家责任的意愿,其实还是明显。他一眼便看破。

  这封信被他看过一次便压在案头,没有翻阅第二次。

  原因就在这里。

  五封书信,陈述她的不同请求,他都尽力去做。

  只有最后一封。

  虽然他默许她离去。整个月了,他始终难以原谅协助她逃走的叶宣筳。

  这个六月,叶宣筳多次登门,有私事有公务,凌家照常接待,只是见不到凌家之主当面,叶宣筳都快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举动,叫做迁怒。

  既然默许她离去,就不该迁怒于他人。

  其实,早在她离去的第三日,他便传信给叶家,道:章晗玉离京之事,他早已知情,和叶家并无牵连。

  书信里理智地书写文字,心底晦暗的念头挥之不去。

  迁怒于叶宣筳,把她离去的原因归罪在他身上,和叶家愤怒割席,便可以缓解他自己心底持续烧灼的痛苦。

  可以麻痹自己,她离去的责任,并不完全在自己身上。有第二个人和他一起承担。

  从五月到六月,这股晦暗的念头在心底纠缠不去,姚相私下里都委婉劝过他:“公私分明”,他始终避之不见。

  耽搁了不少公务正事,他自己也心知。

  整个月过去,凌家开始习惯空置的婚院。

  完成了其他所有她留下的嘱托之后,他终于准备好,完成她留下的最后一项嘱托了。

  窗外瓢泼般的暴雨声里,凌凤池吩咐道:“请叶少卿来书房。”

  对着坚持背着两根木刺荆条、一脸认杀表情走进书房的好友,凌凤池把案头的信纸推了过去。

  “早与你说过,内子离去之事,责任在我一人。她使用你,仿佛用一根木杖。身为木杖,何必愧疚?”他淡淡地道。

  “她留下的信。自己读。”

  叶宣筳纠结地取过书信。

  开始还满脸愧疚神色,抓着请罪的木荆条不放手;读到一半,震惊地甩开荆条,抓着信纸反复细读,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品行憨直,未脱纯真??她这封信里提的是我?我在她眼里……”

  凌凤池始终注视窗外落雨的目光转回来。

  和整月未见的好友对视一眼,他罕见地不留情面指出:

  “她对你毫无旖旎之心,而有戏谑之意。她眼中看你,与看我家六郎,大抵是一样的。”

  叶宣筳表情既苦又涩。张了张嘴,又闭上。

  凌六郎那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多日未见你。一来,我心中郁结未除,不便见面。二来,”凌凤池的目光又转回窗外。

  “你身为大理寺重臣,等我和你再见面时,关于朝中潜藏至今的阉党同谋,有一些可疑之人选,便不得不和你提起了。”

  谈起公务,叶宣筳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阉党之首吕钟逃走不成,锒铛下狱,阉党四散,朝中正在抓紧追捕党羽。

  阉党的势力范围远远不止内廷宦官。军中将领,乡野暗探,乃至于朝臣当中,也有不少投靠阉党的人物。

  平日就表现扎眼、不要脸逢迎的那一批当然即刻抓捕。但暗中潜伏的应该还有一批,如何判定,头疼得很。

  叶宣筳郑重问道:“你觉得,哪些朝臣行止可疑,或与阉党暗中勾结?”

  风雨声中更显寂静。

  静谧的书房里,凌凤池凝望着窗外暴雨,缓缓吐出他的推测:

  “你我之老师:陈相,陈之洞。”

  “老师”二字传入耳中的瞬间,叶宣筳当场惊得站起!

  *

  与此同时。

  八百里外。

  浩浩荡荡的牛车队在山道中冒雨行进。

  “主家,下雨了!”雇请来的保镖护卫纷纷喊道:“雨天路滑,车容易滑下坡,硬走山道要不得!主家,前头有石吊桥,躲雨歇一歇!”

  牛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只戴满了玉石的显露富贵的手。

  指骨细而纤长,仿佛削葱的五根手指上,套进大小色泽各不同的玉蝉扳指、墨玉扳指、纯金扳指……

  县乡土员外的暴富气息一览无遗。

  套在这只手上,居然也不显得难看。

  “下雨了?“土员外身穿的当然是一身福字回纹的绸缎长袍,显露的半边侧脸轮廓却极秀气。

  土员外一只手大喇喇抱着随行的美人和爱犬,另一只手扎开,伸出车外比划一下,五根手指上的金玉扳指晃荡个不停。

  人年轻,说话倒是老练得很。

  “各位都是常走巴蜀山道的老手。什么样的雨能赶路,什么样的雨必须停下,各位心里有数。”

  “天黑前顺利走出这段山路,赶到巴蜀郡地界,本人保证,住镇子上最好的客栈。每个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食宵夜敞开供应!”

  “本人还为各位每人准备了两贯辛苦钱,等到镇子上,拿去随意花用!”

  汉子们群情振奋,纷纷大赞,“章员外这单护镖生意,做得爽快!”

  山道落雨声和小奶狗汪汪的叫唤声里,汉子们自发吆喝起来:“弟兄们,加把力,牛车推起来,箱笼扛起来,走过山沟沟道!”

  “天黑之前进巴蜀郡喽~”

第74章

  夜深了。

  凌凤池的书案头放着一个小瓷药瓶。

  瓷瓶的形制常见,稍微昂贵些的配药都会附赠这么个小瓷瓶。里头的药丸已不剩下,扒开瓶塞只闻得到淡淡的苦药香。

  手里只剩个瓷瓶,但有心追查的话,其实并不难查。

  药瓶夹带在宫里的赐赏里送进婚院。

  全恩人在宫里,能接触到的御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允诺不予追究,很快便套问出实情:

  全恩重金托御医开了一小瓶避子药,自称带给宫外的亲戚用。

  追查的口供放在书案上,凌凤池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以烛火点燃,付之一炬。

  怎会是全恩的主意?分明是她自己做主。

  婚后不久,她和惜罗在屋里密谈,当时便谈起了子嗣相关事。

  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不愿诞下凌家子嗣。使用这避子药,还被他撞见一回。

  何必再追究其他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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