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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怪不得晚上才出现,白日里他大概要在大理寺当值。

  “我可以检查他们的尸首吗?”他问。

  风兼善丢了一块石头,江更雨领会了他的意思。

  风家人的尸首已经陈列好,风兼善看着她将仵作箱子摆开,给风家人验尸。

  他知道江家祖上是御医,没想到江更雨还精通仵作之术,祁王确实眼光毒辣。

  天色昏暗,江更雨进程极慢,他似乎还未谙熟此道,一边查验,一边在手记上写写画画,不时沉吟半晌。

  风兼善想说真凶就是夏珲,人人都知道,何必还要验尸。

  然而他还说不了话。

  江更雨累了一夜,就这么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和一地尸体睡在一处。

  风兼善慢慢爬过来,注视着他一夜未眠的青白的脸颊,还有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个小文书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伸手,将睡着的人拍醒。

  江更雨骤然见到个蒙面人,吓得往后仰,而后,他又大喊一声:“糟糕,我……衙门要点卯了!”说着连滚带爬地收拾东西站起来。

  风兼善拉住他:“明日,你再来。”他喉咙沙哑,费尽力气地说出这句话,他有很多话要问他。

  江更雨愣了一下,点点头。

  第三夜,江更雨带来了铁锹,将他家人安葬,风兼善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你为何来此?”风兼善终于能说一点话。

  “查案啊。”

  江更雨答得理所应当。

  “查什么案,替谁查?”

  一个文书录事,若非有人吩咐,怎么可能自作主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查案。

  江更雨却道:“大理寺办案,自然是为陛下查,人人都知道风家灭门案有蹊跷,你不就是风家人,知道点什么吗?”

  他左看右看,压低声音:“人人都说是夏珲所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风兼善并不知道,连勾结外敌的罪也是家人,连逃跑都来不及,人就杀进来了,他盼有人能帮风家申冤,又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是权宦夏珲所为,你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啊,所以我才偷偷半夜上来,祖宗你可别说了,我真的怕死,你多说一个字我就跑下山去了。”江更雨也是壮着胆子上来的。

  “你一个人怎么跟权倾朝野的夏珲斗,是祁王派你来?”

  说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见过祁王的人露面,王爷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用处了吧。

  江更雨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祁王,但你怎么知我斗不过夏——不是,谁说我要斗了,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桩案子交到了大理寺去,夏珲其人朝野忌惮,卷宗马上被束之高阁,无人敢去深究真相,我看到了,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将真相留住,以待来日……若是不成,就当没发生过呗。”

  原来这雍朝还有好官,风兼善扯了扯唇角:“留住真相也不过尘封,有什么用?”

  “他夏珲权势熏天不假,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历来如此,陛下早晚要收拾他,届时你们风家的冤情便可申诉,这世上只有一时的赢家,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

  “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风兼善低声重复这句。

  “不错,就说当初七国争雄,苏秦合纵六国以抗强秦,就是张仪也难撼动,偏偏他死在张仪前面,让张仪有机会瓦解六国联盟,再说张仪,本可以助秦提早攻下六国,然秦惠王死,武王立,他不得信任,再不得重用,又能奈何?

  往后则有吕氏、霍氏、武氏,哪个个不是权盛一时,然而吕后霍光武皇一死,其族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史书上从无屹立不倒之辈,夏珲进无可进,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你好好活着吧,不用跟夏珲硬碰,活下来,你就能看到他倒下的那天。”

  江更雨一席话引得风兼善沉默许久。

  他原本是想潜入夏宅手刃夏珲,就算机会渺茫,死了,也算与家人团聚。

  “好。”他听从了她的话,不再任仇恨驱使,做无谓的牺牲。

  “往后,我就不再上来了,“江更雨道,“我胆子小,怕惹麻烦,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请务必假装不认识我啊。”

  “好……”

  他目送那抹身影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9章

  那晚,风兼善也离开了乱葬岗。

  可夏珲还在,他往后再也不能用风兼善之名露面,仕途就此断绝。

  不能入仕,他于祁王再无用处。

  养好伤之后,风兼善寻机见到了祁王。

  “兼善,请求入宫为宦。”他深伏在祁王面前。

  李成晞见门客还活着,自是欣慰,但听闻他要入宫,为难道:“风家只余你一人,不如隐姓埋名,以待来日。”

  风兼善深伏在地:“求祁王成全。”

  他无法藏身在乡野之中,等一个不确定的时辰,夏珲若不是死在他手里,便不足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

  李成晞到底是答应了他。

  借祁王之手进了内宫,他成为一名宦官,从此世上再无风兼善,只留下一个凤还恩。

  有祁王在暗中帮助,又兼陛下生了除夏珲之心,凤还恩逐渐得到重用。

  夏珲死时,是他亲手端去的药。

  可惜夏珲杀过太多人,已经不记得风家是哪一个了。

  他只知道眼前的凤还恩是皇帝培养起来,取代他位置的。

  夏珲道:“来日,你也会如我这般,被曾经不记得的仇人端上一碗毒药,除了一身恶名,什么都不会留下。”

  “是吗,那我等着。”

  夏珲说完这句诅咒,从容喝下毒药。

  长路漫漫,凤还恩确实走在夏珲的老路上,辅佐李成晞登上帝位,成为权宦,又从心腹到令皇帝忌惮。

  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下场,若有人带着家仇而来,能杀了他,那他就赴死好了。

  在死之前,他想让朝野更干净一点,有本事的人不靠出身门第,也能青云直上,让江更雨能在清明盛世之下,施展一身才华。

  再见到江更雨,凤还恩站在祁王身后,她没有认出他,只当他是祁王的随从。

  隔着祁王的肩去看那略瘦小的身影,他常常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凤还恩一瞧就是好多年。

  江更雨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诏书,还是他亲自去宣的。

  等诏书宣完,他扶起江更雨,道:“江少卿,恭喜。”

  “劳烦天使走一趟。”

  江更雨想像别个升官一样,给宣旨的人一点好处,然而她捉襟见肘,袖中几个铜板实在不好意思往凤还恩手里塞。

  只能尴尬地将印信接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凤还恩将一切看在眼里,笑意更深。

  等周遭无人之时,凤还恩才道:“少卿若想贿赂,不如将你腰间香囊与我。”

  江更雨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更加不好意思,说:“这香囊粗糙得很,填的药材也不香,只是用来驱虫的……”

  “近来常要守夜,正缺驱虫之物。”凤还恩解下他的香囊。

  “不如我给您写张方子吧。”江更雨还是觉得赠旧香囊不大好。

  “不必,有这个香囊就好。”

  这个香囊比什么贿赂都要好。

  他将香囊挂在自己的金腰带上,江更雨更是不好意思,那简陋的香囊和凤还恩的金带锦袍实在不相称。

  “香囊实在粗陋,来日,请您喝酒吧。”

  他还在低头欣赏腰上香囊,闻言抬起头:“好啊。”

  凤还恩不但去给江更雨宣旨,还很喜欢替代小黄门的差事,提着食盒往大理寺去。

  将食盒放在他的桌案上,此时总能看到江更雨骤然明朗的神情,似日光澄净照入空室,这样的景色,他实在不愿与人分享。

  看江更雨大快朵颐吃下饭菜,凤还恩一日里心情都会颇好,杀人时下手也会轻点。

  从前凤还恩断不会对一个男子观察得如此仔细,为一个人如此牵动情肠。

  喜欢一个男子是件古怪的事,可发觉自己大概是喜欢上江更雨了,凤还恩也不惊慌,只是平静接受了这件事。

  他从未想过占有江更雨,他是难得的栋梁,将来该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匡扶大雍朝的社稷,做一代治世名臣。

  凤还恩满足于就这么不远不近,就算背负满身恶名,看着他安好便罢。

  偶尔,凤还恩也会疑惑:“江少卿是吃不饱饭吗,俸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江更雨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攒起来了,雍都的屋舍不便宜呢。”

  他更不明白:“江家虽不富贵,从前也是宫中御医,在雍都到底积累多年,也有一间祖宅,怎么会需要你自己置业呢?”

  “阿娘疼惜幼子,那是留给弟弟的。”

  父母偏宠幼子并不少见,凤还恩道:“难为江少卿了。”

  这些年来,江更雨平反冤狱无数,大理寺卿之下,她就是金字招牌,为好人申冤,令恶人胆寒,可江少卿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怎么这样的人,还在为温饱发愁呢?

  “江少卿若缺银两,我可以借你。”

  江更雨摆摆手:“不必,当真不必,这个愁解了,我又有下一件事要愁,暂且在这个坑待着吧。”

  他总有些奇思怪想,凤还恩也不再强求。

  说来二人交谈其实不多,到如今,江更雨只怕还以为自己代替小黄门给她送饭食,不过是听从祁王吩咐,来拉拢她的。

  只有凤还恩反复咀嚼过那些记忆,不曾忘怀。

  只是他没想到,祁王对江更雨也有意。

  他一直以为祁王对江更雨是赏识之情,知道她跳河,李成晞颓唐了几日就不再提起,若不是后来擢江更雨的胞弟为官,更提拔了容貌相似的冬凭,凤还恩也窥不到陛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但冬凭不可能是江更雨,怎么都不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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