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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五岁的孩子已经习惯黑暗,听到声音,下意识先摸索,“是谁?”

  洛明瑢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才五岁的孩子,柔软的掌心竟然长了些茧,可知这一年吃了多少苦。

  “是阿爹。”

  “阿爹?”他无神的眼睛嵌在精致可爱的脸上,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惜。

  “阿爹……醒了?”

  丕儿有点不敢相信,手在亲爹脸上仔细摸索。

  “阿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丕儿扁起嘴巴,肩膀抽动了两下。

  洛明瑢把孩子抱到腿上,终于如丕儿一年前所愿,给他一个迟来的拥抱。

  孩子终于重新又有了依靠,只是安静了一会,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憋得整张小脸僵硬,一抽一抽地。

  他胡乱地哭:“阿爹!你终于醒了?我好、我好怕啊!”

  丕儿哭得声音嘶哑,死死攥着亲爹的袖子,同时也被亲爹紧紧地抱在怀里。

  等到孩子不哭了,累得睡过去,洛明瑢找来了谢邈:“丕儿的眼睛,还能不能治?”

  谢邈神色严峻:“能治,只是危险。”

  洛明瑢看向睡着的儿子,太小了,还这么小,怎么能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多危险?”

  谢邈看丕儿似看亲孙,不忍道:“我跟你说明白,这会儿已经一年有余,他的瘀血还不能自己消散,那只能施针试试,但此举很有风险的,他可能好起来,也可能变傻、死掉,老夫什么都担保不了。”

  他一年前就提过这个办法,但迟青英没资格做这个决定,也抱着小郎君会慢慢好起来的期望,没有干预,现如今孩子亲爹醒了,终于有人拍板。

  洛明瑢听过之后,缓缓点头。

  “若他已经长大成人,我会犹豫,可他四岁失明,慢慢长大,之前的记忆免不了渐渐淡忘,说不定就记不清颜色,记不清文字,忘了天地万物的模样,一切都变得空白。”

  谢邈听得叹气:“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四岁之前学得再好,那也有限,何况行医治病,认药材,望闻问切……这些都要用到眼睛,险,还是要冒的。”

  瞎太早,会成一个废人。

  洛明瑢并未自作主张,等孩子醒后,他问:“丕儿,你想看见吗?”

  丕儿点点头,他太渴望光明了,他爱看书,想写字,想认药材,也想看到阿爹,想跑得很快,不再撞到东西……

  “这很危险。”

  “爹爹,给我治吧,我不怕。”

  洛明瑢同意了。

  之后,谢邈做好准备,先是给自己灌了一碗参汤,才给五岁的孩子后颈扎上针。

  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起先丕儿并无反应,仍旧看不见,一个时辰后开始发高烧。

  谢邈说高热并非意外,但丕儿随时有危险,洛明瑢这才没有告诉沈幼漓。

  这一烧就是一日一夜。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也被洛明瑢撤下。

  他独自守在床边,白色暗纹长袍拖曳在地上,垂目看着儿子,听着他忽重忽浅的呼吸,本该焦躁煎熬的心绪却很淡很淡。

  他自己也察觉了,情绪变得很空空荡荡,像一口干涸的井,捞不起半点情绪。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洛明瑢以此问过谢邈,他道:“七情不振,神思衰减,你这不是睡出来的病,这是心症,历经重大变故,为求自保而闭塞七情,这种大夫治不了,也没听说谁能治,慢慢看吧。”

  既然治不了,洛明瑢索性不管了。

  就这么在床前枯坐到天明,洛明瑢一动不动,直到谢邈进来,乍然看到一个通身雪白的人,眼睛跟喂了冰雪似的,冻清醒了。

  “活了也像个鬼一样。”谢邈嘟嘟囔囔一句

  洛明瑢只问:“可脱离了危险?”

  谢邈望闻切了一阵,摸着胡子道:“烧是好了,瘀血若是消了,这几日慢慢就能看见,要是没变化,怕是……就如此了。”

  洛明瑢只是点点头,不见喜,不见忧。

第77章

  大年初一,沈幼漓起了个大早,确切地说,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起了也是坐在榻上,对着澄黄的窗户纸发呆好久。

  昨夜她何必那般激动?

  诚然,丕儿的死他们二人都脱不开干系,洛明瑢是孩子生父,他要是想,也可以反过来质问她:在能救丕儿的时候,为什么要昏过去?

  可他没有,反而承接自己全部怒气,她实在没资格对洛明瑢生出怨怼。

  可是他不恨她,是不是说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孩子?

  连孩子没了都能保持冷静的生父,沈幼漓接受不了。

  将窗户打开,让冷风将自己吹清醒些,转身将炭盆的灰倒出去。

  釉儿还没有起床,她拿起扫把将院子里的残雪扫了,四邻的小院里除了雪,还有爆竹鲜红的纸衣散落,像是雪里红梅。

  沈幼漓也买了一串爆竹,还挂在门头,出了意外就忘了点。

  一转身,不期然又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从头发到衣裳,都是白的。

  沈幼漓蓦地一痛,那白发刺目,不知是怎么来的。

  洛明瑢身着一袭白色长袍,远远街角处躲着几个孩子,偷偷往这边张望。

  她忽然想起,洛明瑢现今似乎是国师,说不得还是李成晞的心腹,他这般引人注意,要是李成晞追查到她身上,那就糟了。

  “先进来吧。”

  她该冷静与洛明瑢把一切都说开。

  洛明瑢随她走进屋子里,正堂是一张饭桌,左右是母女俩的房间,釉儿的屋门紧闭着,还在睡觉,从门口往沈幼漓屋中看去,只能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榻角。

  桌上许多书本与图纸,大概都与治水有关,一切陈设都极为简单。

  洛明瑢收回视线时,沈幼漓将一碗茶放在洛明瑢面前,他喝了一口。

  沈幼漓的视线则几番落在他的白发上,想问,又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给沈娘子徒增烦扰。”他先开了口。

  “不是,“沈幼漓长长地吸气,舒缓着憋闷感,“你活着,这事是值得欣喜……”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吗?”

  伤心?

  沈幼漓怔住,她应当是伤心的。

  只是当时已痛到极限,若非釉儿还在,她是不想活不下去的,听到他出事的消息,那份单纯为丕儿生出的痛苦就模糊了。

  沈幼漓说不清那一阵在孩子的死之中,分了多少悲痛给洛明瑢。

  可洛明瑢自己就答了:“你不伤心。”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他,就赶他走,甚至要杀他。

  他挣扎求生,醒过来要面对的竟是她的尖刀。

  不是。

  沈幼漓咬唇,她只是害怕。

  “你活下来,也摆脱了皇帝的猜忌,重归皇室,我该同你贺喜。”贺完之后,沈幼漓端坐在矮凳上,道:“既然大家各自安好,你以后不要来了吧。”

  碗中平静的水面震荡起一丝涟漪,洛明瑢未答话。

  谢邈说他七情不振,他倒庆幸起这个好处来,此刻本该心痛,心室却空荡荡似北风刮过。

  “我做错了什么?”

  心口的寒气随着话语刮出。

  沈幼漓听得心口一酸,她抓着膝上的裙子,努力克制着眼泪:“你没有错,大家都尽力了,是我无端将孩子……责怪在你身上,你也可以恨我。”

  沈幼漓也希望洛明瑢恨她,这才是一对正常的爹娘,在疏忽之下害死孩子之后,该有的样子。

  恩爱,他们不配。

  洛明瑢又问:“我该恨你什么?”

  “恨我没有当好阿娘,恨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恨你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我却突然要杀了你,恨与你无关,我现在却怕见你,拿孩子的事来折磨你……”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怪我信誓旦旦说丕儿不会出事,恨我到死都没让你碰孩子一下,可我想说,当时形势太乱,我们都没做好,你没有错……”

  说话间,沈幼漓的手掐得越来越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洛明瑢的善解人意让沈幼漓失望,他该责怪她,就像后来的江母,就算嘴上不说,她也知道,她将阿兄的死算在她头上,后来,江母挖空了心思盘剥她贴补江更耘,就是要债的意思。

  这一次,她因疏失弄丢了孩子的性命,这是不可饶恕的。

  沈幼漓害怕谁来督促她还这个债……

  洛明瑢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肩膀颤抖,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吵醒了女儿睡觉。

  他伸手抚摸她过分消瘦的肩膀。

  沈幼漓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够了,只要一见着他,自己就会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明明过去一年,她过得好好的。

  她不能一辈子待着这个旋涡里。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洛明瑢,你不要来了,我只想专心把岷河堤坝修好,这是我计划了八年的事,这段时间求求你别再出现,我不想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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