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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或许再过二十年,她就是下一个老唐。

  一会的功夫,门口摆着的几袋米又被一扫而光,伙计又补上几袋,秦九叶凑近前、小心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清淡的甘甜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令她有些出神地回味。

  欸,就算不是刚下来的新米,这米同她吃得可不是一回事。果然居里的秕糠,便是只有些骨气的鸡都不愿吃一口的。

  米店伙计眼尖得很,见她抓着米不松手,连忙凑了过来。

  “客官要来些这米吗?价钱不贵,斗米不到三百钱。”

  秦九叶一阵肉疼。

  她熟知最近的米价,这伙计报的价钱在这条街上确实不算最贵的,可她何时吃过这么贵的米?别人嘴里的“不贵”和她这里的“不贵”,从来不是一个标准的。

  “这是去年娥绿江以南的米,就剩这些了。客官是知道的,那边的米如今可不好吃上,若非运过来的时候受了点潮,不然可不是这个价钱……”

  娥绿江以南,那就是雩县一带了。

  九皋所在的龙枢郡属于焦州、紧邻郁州,两州之间被一条娥绿江分开,江北设为焦州娄县,江南则划进郁州雩县。而自郁州居巢一战后,曾经富饶多产的雩县也受了影响、变得荒凉,再少有船只从那里经过,米行中自然也少见那以莹润饱满著称的雩县米了。

  如今市面上的雩县米十有九假,大都是用娄县米充的。

  那伙计还在热情招呼着,秦九叶却已松开了手,掌心那一小抷圆润晶莹的米便一颗颗落回米袋中。

  她拍拍手,朝对方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米行。

  丰年米行后街第二坊也有处米行。只是这米行没有名字,从外面也看不出丝毫米行的样子,城中很少有大户人家知道这里,只有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苦人家才对这里熟门熟路。

  这里是九皋城的“地下米行”,专低价收各家米行受了潮、生了虫的米,再掺些糠皮杂黍、转手卖给鸡鸭贩子和穷人。

  在这风光无限的九皋城里,穷人有时吃得连鸡鸭都不如。

  秦九叶掀开那挂了一个冬天的破棉絮帘子,望向昏暗仓库里打瞌睡的中年男子。

  “陈叔,天还没黑呢,怎么就瞌睡了?”

  胡茬长满脸的米贩子老陈惊醒,打了个寒战后望向门口,见来人是秦九叶,又缩了回去。

  “快把帘子放下来,冷得很。”

  秦九叶放下帘子,掏出那捂了一路的小小碎银,小心放在麻袋上,又从身后掏出一包包好的药放在一旁。

  “大嫂胀气的毛病可好些了?她上次来开过这药,我估摸着用的差不多了,又给她带了一副。”

  老陈终于翻了个身,勉强露出个正脸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贪便宜的人。”

  秦九叶笑了笑。

  “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没多少钱的东西,就当答谢陈叔的关照了。这银子是足两的,连着还上先前的米钱,然后这次还想再收些,劳烦陈叔帮帮忙。”

  老陈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拿过那包药材,又将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你也算有心了。桥东那几户好几次差人来要,我都没给呢。”他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身后草垛下的大布袋子,“喏,给你留着呢。”

  秦九叶连忙上前拎起那袋掺着米糠的陈米,小心扎紧口、牢牢绑在身后。

  “多谢多谢。”

  太阳西斜,带着最后一丝余热,在街上往来匆匆的行路者身后拉出一道道长影子。

  秦九叶一路穿过四条子街,时不时抬起手拍一拍身后的米袋,脚下不自觉就往后街那条僻静的小巷走去。

  经过破旧院门前那只落单的石头狮子,她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处墙根下,摸准墙上那几块不显眼的小坑,抬起脚踩着坑洼向墙头爬去。

  这几处小坑如今是越来越好落脚了。它们是怎么被一次次磨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秦九叶便是怎么一次次来到这院墙上发呆的。

  拍拍手坐上墙头,她借着夕阳余晖望向墙内的院子。

  这小院并不大,但总归还有两进,内院总共不过三四间房,房瓦用得也不大讲究,瓦当已掉了一半,可见房子内的情况也不会太好。整个院子里唯一有些亮眼的,也就只有庭院里的那棵老樟树和树旁的那处小亭子了。

  那树少说也有个百十来岁了,夏可遮阴、冬可避风,树干长得又高又大,却又完全不会遮挡后面几间房的阳光。树枝树叶摘一摘可以直接入药,若是在树下种些药草,定能既不晒焦叶、又长得壮实。边角处种些菜就能自给自足,到时候再养上几只鸡,现成的肥料也有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小院,往往等到秦九叶攒够银子来买,也早就是别人家了。

  只是眼前这个,情况有些不同。

  这院子死过人,听说还是吊死的。因为是凶宅,宅院情况一般,位置也算不得临街,这才空了三四年。

  可从第一眼见到它,秦九叶便觉得这就是她的院子。

  她要买下这处院子,在那樟树下种满药草,然后将果然居搬来这里,再让阿翁把那条破船卖了、接来城里住住,如果金宝到时候还愿意跟着她做事,她可以分一间厢房给他,再养一只聪明的黄狗,她就有了一个家。

  对,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为此,她可以一直吃那硌牙磨胃的米糠,直到她的银子攒够为止。

  方才买米时的郁郁一扫而空,秦九叶内心情绪高涨起来,搓了搓手正要跳下墙头,突然便听得院门处一阵响动。

  她一惊,下意识要离开,可随即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在墙头上挪了挪位置,在一段樟树杈子后躲了起来。

  她方才藏好,那院门便被人推开了。

  打头的提了个灯,半哈着腰、姿态很是谄媚地引着路,正是负责这处院子的房牙子。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人做书生打扮,手中拄着根杖,容貌隐约有些苍白,周身气质很是文弱,像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另一人在旁搀扶着他,似乎是个书童。

  两人都风尘仆仆的,一看便不是这城里人。

  秦九叶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该死的房牙子,先前带她来看院子的时候可没这么热情,瞧她穿得破烂,连里屋都没让她进过。如今是看她许久也攒不够钱,便开始打主意坑那外地来的傻大头了。

  她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如今眼前这事真要较真起来也不能算是闲事。

  那可是她的院子,谁也别想动。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秦九叶一把扯开扎头发的带子,又掏出随身的帕子拿在手中,然后深吸一口迈到那截树杈上。

  “官人,官人你可回来了……奴家在这树上等你等得好苦啊……”

  她憋了半日没喝水,嗓子是又干又哑,此时再故意捏着嗓子,听起来简直要命。

  那院中的三人显然也吓了一跳,转头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瞧,便见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在那老樟树上晃啊晃,一边晃还一边甩着帕子招呼着。

  那房牙子自然是知道这院里的“故事”的,第一个看明白了,当即一声惨叫,随后他身后那书生也跟着“啊”了一声。

  “鬼啊!有鬼、有鬼……”

  房牙子的声音有多凄惨,秦九叶的心里便有多痛快。

  可下一刻只听身下”咔嚓“一声脆响,那樟树树杈经不住她折腾断开来,她便连人带米从墙头栽了下去,”咚“地一声落进了院子里。

  房牙子的尖叫声瞬间停住了。

  这世间应当不会有鬼这般掷地有声的。除非那不是鬼,而是有人装神弄鬼。

  秦九叶知道坏事了。她虽然是做些旁门左道的生意,但这些年在秦三友的严厉监督下,她可是很少当街干坏事的。

  她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了,推开那房牙子夺门而出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听得对方那气急败坏的叫喊声,狂跳的心又一阵莫名激动,扛着一袋米愣是一口气跑出两条街去,一头扎进红雉坊后巷。

  可那房牙子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有人成心坏事,竟然也追出来两条街。

  秦九叶有些慌了。若是公平竞争,对方未必跑得过她。可她如今背着一袋米,步子越来越沉,这红雉坊附近都是些花楼柳巷,没处躲没处藏的,又不能为了逃命把米丢了。

  她苦笑自己是典型的老实人干坏事,八百年不出手,一出手准教人抓个正着。

  眼瞅着身后的人追了过来,她左顾右盼、慌乱间一不留神,撞上巷口停着的一辆马车。

  她身上沉、步子重,这一撞竟让那马车晃了晃。

  下一刻,一道有些夸张的惊呼声在那马车中响起。

  这条巷子已离花街不远,别是碰上哪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弟,那可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秦九叶回过头去,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后,那马车车窗里绣着七彩云纹的帘子被人轻轻勾开一道缝,帘子后露出一双迷蒙的丹凤眼,果然是个醉鬼。

  那双眼在她披头散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大着舌头蹦出一句。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秦九叶一愣,随即捣头如捣蒜。

  “见过见过。”

  巷口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顾不得那帘子后的酒气、连滚带爬地进了马车车厢。

第6章 留不得

  街巷还未上灯,马车内却点了上好的香蜜蜡烛,暖融融的一团光。

  秦九叶抬起头来,正对上车厢里那人有些惊讶的脸。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容易勾搭,缓了缓才靠过来。

  “姑娘当真见过我?在哪里?”

  她如今这副披头散发的鬼样子还能被搭话,这人若非眼瞎,只怕不是洗劫了小福居的酒,才能喝得如此头晕眼花。

  秦九叶只当对方是个买醉的纨绔,一边从那帘子缝隙往外偷看、一边用嘴糊弄着。

  “天下之大,相逢既是有缘,又何必再问当初呢……”

  “说得有理。”对方倒是毫不在意她的敷衍,又开始自报家门,“在下许秋迟,家中排行第二,朋友都喜欢称我一声二少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今日这件事算是她自作自受、横生枝节,她压根不想报上名来。但瞧对方穿金戴银、锦衣华服的样子,不想得罪了日后潜在的财神爷,只得赔着笑脸道。

  “在下姓秦,是果然居的掌柜。二少爷便随旁人叫我秦掌柜吧。”

  “原来是秦掌柜!真是久仰久仰,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不知贵舍在何处?登门可需要拜帖?令尊令堂可有喜好的东西?哪日得闲……”

  秦九叶听得头大。而马车外,那房牙子还没走远,正在附近徘徊着。

  她只得转过头来低声道。

  “家中是开药堂的,讲求隔绝杂气、以保药材清净,是以多年不曾招待过客人了。还请二少爷见谅。”

  许秋迟面露讶色,半晌又神秘兮兮地靠过来。

  “原来秦掌柜竟是医仙圣手,听闻前几日清平道出了事,那方外观同秋山派连夜血战,现场很是惨烈,不知秦掌柜可有出手些许伤药、发上一笔横财啊?”

  秦九叶一顿,这才抬起头来好好端详起这半路搭讪的纨绔少爷。

  他穿了一身发浅的茜色丝绉长袍,衣襟袖口处的回字纹绣工细密、看得人眼睛疼。再看他头上的玉冠翠得发蓝,一看便价值不菲,但样式却太过浮夸繁复,反倒盖过了本色。腰间那根玉带勒得似乎有点紧,显得这人的身板子很是不堪一击的样子,玉带上佩了把兽骨腰扇,又平添几分风流。

  这一身打扮虽然亮眼,但如今这城中有钱有权的少爷并不喜偏色、间色,反而更爱深色和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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