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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是奴婢疏忽。”木槿受训后又小声朝我道, “娘娘,这李公公不是说自己只粗识几个大字而已吗?但奴婢见他写得一手好字呢。”

  我惊愕地抬眸,从镜中看向身后的木槿, “或许是旁人帮他执笔代写的呢?”

  木槿摇头道, “不会的,小贺子跟我说是他师傅昨夜在屋里写的, 今早交给了他,没有经过其他人。”

  我细想后,笑了笑, 表示理解, “俗话说, 人前装笨,人生才会顺。在杳杳深宫中, 他若想掩藏锋芒,也情有可原。”

  用完早膳后,我挪步去了书案旁画画, 恰好李良堡进来奉茶。我让玉棠拿出昨夜从寿丰宫得到的画, 铺在李良堡面前, 并道, “你可见过这幅画?昨儿宫里的老公公们奉嘉慎皇太妃之命,去寿丰宫清理遗物。听说这幅画是苏享蕊苏太妃之物, 本宫瞧着喜欢, 便不舍它被销毁。”

  李良堡上前一瞧,两眼发光, 大呼一声, “娘娘好眼力啊, 这是先帝爷的墨宝啊!”

  见我不敢置信, 李良堡细细解释说,原来先帝在时,苏太妃最初并不大得宠幸,入宫两年,侍寝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有一日,先帝去王学英宫中吃了闭门羹,恰逢雨下,便躲在了御花园的石亭中避雨。而那一日,同在此地等雨停的,还有淋湿了衣裳的苏享蕊。自然而然地,当夜先帝留宿在苏享蕊那儿。至于这幅画,便是先帝寅时无困意,对着雨后夜空,披衣所作。

  李良堡说罢,又叹道,“这幅画苏太妃生前最是稀罕了,大抵是害怕睹物思人,便没有带走它。”我想,李良堡说的也只算是原因之一吧。结合苏太妃与太后各自对我说过的话,苏之所以迁居冷宫,大概是有向太后认输的意思,请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

  故而做出不恋旧尘的样子。

  天渐渐热了,一枝枝晚开的海棠花映在朱色的宫墙边儿上,像是暮春时节颂咏的一曲挽歌。花瓣因风摇曳,陨落。琉璃瓦上,或石板小道上铺着一层凋零的芳魂,却依旧香波阵阵。我踩在花瓣上,朝着饮冬坞里的忍冬苑去。明日是太后寿辰,若按往年的习惯必会大肆操办。可今年京中瘟情局势紧张,皇上又总是倡导不要群聚,王学英身为太后不得不做表率,故这一次尽量从简,仅邀请了宫外七八家贵戚。

  因太后与皇上早将代掌六宫的权力托付给了我,所以,今年太后的寿宴自然由我主持了。现在去往忍冬苑就是要看看礼部将场地布置得如何了。木槿好奇问,“娘娘,明明畅春苑风光更好,楼台亭阁更气派,为何太后娘娘要选位置更偏僻的忍冬苑祝寿呢?”

  “大概是因为忍冬苑种着十来圃山茶花吧,太后最是钟情这花了。山茶耐冬,不同品种的花期也不同,从寒冬腊月到春日结束之前,都能寻到它的影子。所以啊,太后娘娘惜春,如今再不观赏一次,恐怕就得等到年底了。”我解释说。

  走到拐角,正要换路时,却见那王家儿媳王谭氏领着一年轻夫人早早进了宫,此刻正往宁康宫去。她们身后还跟着两三稚子和随行伺候的仆妇。一行人见了我,便恭谨地上前行礼。王谭氏向我介绍道,“这是陇州尹家尹锦大人的夫人尹卫氏。”

  “臣妇尹卫氏卫娉见过良妃娘娘——”尹卫氏再次福了福身,又将身后的一双儿女引至跟前,朝我拜礼。最后又不忘感谢道,“臣妇入京途中颠簸受寒,入京后又水土不服,身子多有不适,这才一直不敢入宫拜会太后娘娘。多亏良妃娘娘前些日子送来的汤药良方,才将我这不争气的任性身体给调顺了。娘娘心系臣妇,臣妇受宠若惊。”

  我端雅一笑,一派惠风和畅,“几副汤药而已,何足挂齿。本宫听说尹少夫人从小生活在陇州,是不放心夫君的饮食起居,才千里迢迢,舟车劳顿,来到人地两生的京城照料他的日常。虽说咱们女人很难像男子那般大有作为,但人在他乡,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自古妻贤夫祸少,男主外,女主内才算和谐。本宫瞧尹少夫人虽是不伏京城水土,但贤惠明理,初心可嘉。同作为女子,颇有感触,这才特意命太医院院判张大人替我配了这服药送去给你。”

  若想久坐地厚,得覆盂之安,我心中有长远之计,这点人情笼络,私恩小惠总是少不了的。

  大多数的人总是慕势慕强的,对地位远在自己之上的人投来的关怀、赏识或恩赐,更容易将感动放大,好感加倍。尹卫氏也不例外。何况还是理解和体谅她难处的。我俯下身子,逗了逗两小孩,不忘将一旁王谭氏的六岁长女也拉到跟前,一同夸着可爱。“你们真是乖巧伶俐啊,以后多多进宫陪咱们大皇子做伴可好啊?”

  两位年轻夫人一听,心思一动,忙笑着让儿女们答应,“还快快多谢良妃娘娘,能做大皇子的玩伴,可是天大的福气啊。”孩子们倒是纯真,见母亲们殷勤微笑得紧,又以为是带年龄更小更肉嘟嘟的弟弟好玩儿,都笑着点头了。

  逗完小孩后,我站直身子,向王谭氏和尹卫氏问道,“太后明日生辰,怎么今儿个就入宫了?”

  王谭氏笑答,“太后娘娘心疼咱们晚辈,从宫中来了懿旨,说明日亲戚多,所以让我与尹少夫人带着孩子们今日早些入宫,小住一晚。”

  我了然道,“那你们便快快去宁康宫请安吧。本宫也有事忙,咱们明日再聚。”

  到了忍冬苑,果然见礼部和内务局的人在忙前忙后。不过这礼部尚书林熙斌大人也在现场,我倒是没有料想到。这位大人素行节俭,反奢侈腐化,只若是他负责的祭祀宴餐,总能鹿裘不完,所以很得翁斐重用。是啊,处处替自己省钱,能不喜欢吗?

第184章

  林熙斌身后还跟着三五小官, 见我来了,他们有些忐忑地呈上了花销册子。倒不是害怕我,而是担心惹太后不满。虽然林熙斌喜欢戒奢以俭, 可太后却是不同。于是他婉转道, “娘娘,因今年宾客少, 礼桌减了二十五台,也不设歌舞戏班助兴,比起去年整整节省了十六万两银子。微臣想着, 太后娘娘素喜热闹, 可今年因时疫作乱略显清冷了, 所以在布置方面和饮食方面更花了些功夫,尽量不减往年气派。”

  其实这次太后生辰也非逢九满十那样的大日子。因规仪不大, 所以寿宴负责协助我的人是内务局总管和礼部的三把手。难怪他们今天请林熙斌来打头解释了,原是今年的派头大不如前,害怕太后不悦呢。我将披红挂绿, 无比喜庆的忍冬苑环顾一圈, 微笑道, “林尚书公务繁忙也亲自来了, 可见礼部的竭力与用心。太后娘娘体恤各位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艴然不满呢?本宫以为俭以养廉, 俭以养德, 林大人与诸位大人既能为太后娘娘举办这般不失华丽的寿宴,又能为皇上省下一大笔开支, 如此面面圆到已是难得。”

  这几人本以为我为了讨太后欢心, 听了他们的话后会一脸为难或怫然作色, 却不想我非但没有苛责不满, 反而通晓他们的难处,不由松了一口气,其中林熙斌见我与他想法相似,更是露出改观之色。

  忙完琐事后,我歇在忍冬苑的山椿花圃一角,享受着煦色韶光 。不想,这叶知秋在漪澜殿没等到我,竟亲自找来了。

  她如今挺着孕肚,走起路来有些艰难。所幸是乘着轿撵来的。听说柳婉婉前不久也产下了晟王府的第一位贵子。虽是庶出,但好歹是长子,地位非同一般。我瞧叶知秋不嫌累,只能热络地迎上去,又状似责备说,“你差人来叫本宫回去便是,何必自己辛苦跑过来?”

  “我啊就是闲不住。”叶知秋说着,神色复杂地打量我,很快又湮了下去。故作轻松地打量了一圈正在布置的场地。见宫人们正张罗着悬灯结彩,好不热闹,竟忍不住难过道,“这还是京中爆发时疫后第一次有宴席参加呢。”

  我知道叶知秋这段时间日子并不好过,之前为清河县难民募捐一事出了乱子,银子在被押送去廊地的途中被劫匪盗了,至今下落不明。还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没帮到百姓,也没让京城的权臣显贵们对自己改观,反倒恶化了关系。尤其是现在,更有甚者将京城疫情暴发的矛头直指她。烦心的事情桩桩件件,叶知秋心底觉得委屈,却无处申诉。比如,上次在太后宫里,淑妃与她受太后娘娘嘉奖的时候,她确实是提了其余捐款者的功劳的,太后也表示了过两日会一一奖励各位,可这出了宁康宫便再无下文了。就算她与淑妃有意提醒太后此事,太后要么借口不见,要么打马哈将此事糊弄过去。仿佛是存心想坐实她们存在独揽功劳的行为。只能说这次淑妃与她是吃了哑巴亏了。不然,总不能四处奔走相告说是太后娘娘出尔反尔,自己无辜冤枉吧?关键是,她想不通,太后明明对自己筹集捐款的事儿大力褒奖,还奖赏了京郊的良田和亲手题的匾额,总不能是故意给自己捧杀树敌吧?何况,她自认为与太后并无仇怨,太后犯不着故意绕那么一大圈对付自己。

  叶知秋越想越理不清思绪,一双秀眉蹙上了几分愁闷。我关怀道,“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发起了愁似的?”

  叶知秋踌躇半晌,还是向我道出了自己的不解。为避免她起疑,从此戒备太后,我柔善劝解,“太后娘娘未必是针对你,可能你只是被淑妃娘娘连累罢了。”

  “啊?”叶知秋显然十分惊异。

  我端着敦诚的样子,“其实我也并不十分清楚,略略猜测而已。但你也是晓得的,之前淑妃有过一些不端的行径,太后娘娘看在眼底,早有训诲之意。这次大概是知道她募捐善款并非真心为百姓担忧,而意在计功谋利。所以才想给她个教训,以此思过吧。反正啊,你只管宽心便是。”

  “若真如此,那淑妃对我岂不是倒打一耙了。”叶知秋颦蹙更深。

  说得我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并不打算再就此事安慰她了,只转移话头问,“明日才是太后娘娘生辰,你怎么也今日进宫了?”

  “也?”叶知秋侧目,“今日还有谁也入宫了吗?”

  “太后娘娘的侄媳妇儿王谭氏和陇州尹府的尹卫氏。听说,太后娘娘还特意留她们在宁康宫宿一晚呢。”我观察着她渐渐失惶失落的表情。

  叶知秋点头思忖,难怪方才去太后宫里,穗欢姑姑说太后不得空,原是招待侄亲儿孙们去了。本来心情略低沉的她,忽然放眼一望,看半亩山茶盛放在眼前,如此盎然韶华,强自展开欢颜,“等我改明儿,也在京郊的田庄种满花花草草。”

  去京郊的田庄的种植?难道晟王府还不够广阔吗?我不曾多想,直到第二日太后寿辰时王谭氏无意间跟我提起晟王府最近的事儿我才晓得,原来叶知秋前些天已经搬去了之前太后赏赐的京郊田庄了。

  “听说啊,好像是与晟王爷离心了。自打晟王妃尹相莲被废后,王府后宅有那柳氏打理。这柳氏虽然出身不好,但颇有治理手腕,偌大的内宅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渐得仆人们的信服。现在啊他们对归乐公主反而埋三怨四。你也知道,这次京城疫情的源头因晟王府而起,下人们自然排挤起了归乐公主和她收容的那些个难民。反正后来不知怎的,归乐公主挺着五六个月的大肚子,直接带着那些来投靠她的清河百姓搬出了王府。”王谭氏道。

第185章

  她昨日来了, 竟没告诉我这事。从什么时候起,叶知秋渐渐不再对我知无不言了。想起昨日她看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我敏锐地意识到, 经历那么多是是非非, 明枪暗箭,就算再单纯的猫猫狗狗也该后知后觉有所醒悟了吧。谁真心对她好, 谁虚伪对她善,她又怎么会感知不到呢。之所以看破不说破,是不愿承认, 不知如何面对, 还是不愿计较?罢了, 随她去吧。

  见我失神,王谈氏朝我面前挥了挥手。我回过神来, 问她,“那晟王什么呢?他作何态度?竟然肯让归乐公主搬去外头住?”

  王谭氏瞧今日太后盛宴叶知秋竟然称病没来,便放心道, “晟王这段时间忙着呢, 头都大了, 哪里还有时间理会女儿情长小打小闹?今儿个太后寿辰他也因治疫事务繁忙没有来, 仅送了寿礼,可见是真脱不开身。”

  “若说晟王是因为在治疫前线, 接触过病患, 所以尽量不入宫会见太后,我倒理解。只是, 这京城的疫情有那么严重吗?以至于他忙得不可开交?我瞧今儿个, 王丞相与你丈夫好像也未曾来。”我毕竟住在深宫之中, 消息到底没有外界灵通。

  王谭氏将我从宴席上拉到人少的廊檐下, 见左右无人留意,才小声道,“娘娘您是不知,京城的疫情控制的倒还行,但这清河县到京城沿线的城池却没那么好运了。”

  尹卫氏生得那对龙凤胎,男孩名唤尹尔澍,女孩尹尔雅。春光御苑中,柳色新池旁,几个孩子们早从宴席上下来捉迷藏,玩玩闹闹的,一身桃红小夹袄的尹尔雅还不小心撞到了我跟前。我将四岁幼童扶起,又慈爱地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尹卫氏怕女儿跌倒冲撞了我,便匆匆上前向我致歉。我笑道,“尔雅生得这般可爱乖巧,她摔了,我心疼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责怪她呢?”

  尹卫氏见我望着小孩时确确实实眼底满溢的都是喜爱,松了一口气,低头对小尔雅道,“尔雅,虽然良妃娘娘喜爱你,没有归罪你,但咱们还是要懂得礼数规矩,如果不小心冲撞到别人要该怎么办啊?”

  小女孩抬起脑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是尔雅无意冒犯娘娘了,请娘娘宽恕。”

  “哎呀,你怎么那么可爱伶俐呢。”我揉了揉她的头,又对尹卫氏道,“听说尹锦大人只在京城历练个两三年就会回陇州去。你们一家在京城住的时日也有限,趁回陇州之前,可要多多进宫,让尔雅和尔澍陪陪语行。语行虽是皇长子,但宫中那么大,却没什么同龄的玩伴。说来,咱们尔雅好像刚巧比语行大三岁呢。女大三,抱金砖,年龄倒相配得很。”后半句话我佯做失言,收敛着不再多说什么。尹卫氏倒是个心思活络的,很是领会我的意思。或是心中升起了某些期盼,离宫时都还满面春风,一扫这几个月背井离乡的愁苦阴翳。

  木槿日日跟着我,自是晓得我在“四处撒网,四处留情”,回宫路上,微风正好,不聒不躁,见我闲坐在凤撵上,她便仰头搭话道,“娘娘您今日这话,上次也跟温珍袭大人家的夫人说过。今天是女大三抱金砖;上次是女大一,抱金鸡;上上次女大二,银满罐。”

  我吟吟一笑,“哈哈,是吗?可能本宫是个女儿奴吧。水嫩嫩的小脸儿,粉雕玉琢,太讨人喜欢了。”话虽这么说,但我心底明白,我之所以四处对权贵名门家年龄与语行相仿的小女娃大方表达喜欢,甚至是隐隐流露结亲的想法,无非是想笼络人心,获得支持罢了。这仿佛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亲手织造一张结实的权力渔网,放着长长的线,对结果并不急于一时。其实我这四处“攀亲”的作为,也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后来没多久,事实也证明了,上钩的鱼儿确实不少。那是翁斐为我晋封为贵妃的时候,与上次封妃,上上次封嫔不同的是,册封我为贵妃时几乎没有非议和反对的声音了。借用赵家、罗家的话来说就是,“若是有幸结了亲家,自然是希望大皇子母妃的地位越尊贵越好。”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虽然也许会给我儿成年后带来些许困扰。但只若他愿意,无论日后他是妻妾无数,还是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我都会开明地以他的意愿为主,我的“过来人经验”建议为辅。

  入夜,我在腾龙殿,与翁斐正解衣欲睡,宁康宫那边儿慌慌张张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身体发热不止,却又极是畏寒,咳嗽不止,那症状与京中染上时疫的百姓们相差无几,太医也正火急火燎地赶往宁康宫。翁斐让传话的李金泉先行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可等人走后,他却又不徐不疾地坐了下来,轻轻伸手制止住正重新系好衣裳暗扣的我,“逢春,外边儿刚开始下雨,你就别去了。”

  我摇头,不放心道,“还是让臣妾陪你一起去吧。”

  “朕瞧着前两天太后寿辰,来来往往入宫的人,比平日里多了许多。为防万一,在太医还没有为太后确诊病情之前,你都不要去宁康宫。”翁斐谨慎说。

  “可是...臣妾代掌六宫,太后病了都不去跟前守着,岂不算失责?”

  “太后若真是染疫了,你不去她反而会觉得放心,怎么会怪罪你呢。就算她真会不满,朕就会说是朕的旨意,朕为谨慎起见不准合宫妃嫔随意进出走动。”

  我轻轻一扭手,继续系扣子,“你担心我染疾,却不担心自己?皇上的龙体是否康健关乎民生社稷,比我这等闲之人可重要多了。”翁斐见我执意要陪他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寻来绢布替我蒙住口鼻,避免宁康宫有病浊之气在呼吸之间侵入身体。

  待我与翁斐姗姗来迟时,宁康宫宫门外已经蹲着两位绢布遮鼻的太医了。行礼后,其中一人道,“皇上,太后娘娘恐染上了现下京中肆虐横行的疫疠之症,张院判此刻正在里边为太后娘娘诊疗用药。臣等恭候在此,就是想要请皇上止步。此病传人猛烈,皇上乃天下之主,千千万万的百姓可都指望您以强健的体魄载道载物,济世安民呢。”

  翁斐略一考量,即刻下令封锁宁康宫,避免人流走动使情况越来越糟。然后转头命跟前的两名太医速速回太医院去配避瘟汤药给宫人们服用,并让内务局以熏药法沿着宫殿消毒。

第186章

  虽然太后这病不宜让人去跟前侍疾, 但是去宝华殿为太后祈福诵经却总是免不了的。浮生一日,从东曦初升到暮色苍茫,众妃嫔在佛堂下跪拜许久, 诵完经书后, 膝盖早就僵硬麻木,需奴才们搀扶着才勉强起得来, 海媛珠吹吹膝盖骨,跨出殿内门槛,嘴上嘟囔道, “好端端的, 太后娘娘怎么会染上宫外的疫疠呢?”

  仍跪在殿内的我, 耳尖地听着不远处的她发出这个提问,心底某处城府一敞, 小算盘一转,慢慢计上心来。既然老有人关心好奇太后这病从何而起,那就总得有个“答案”交代吧。

  赵姝环活络着筋骨, 跟了出去, 随口回话, “前些天太后娘娘寿辰, 宫里宫外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呢。”

  “那怎么没听说那群人里有人病了?”海媛珠正疑惑不解,回头见我也起身了, 便刻意站在一侧等候。赵姝环见状, 闷哼一声,带着昆贵人扬长而去。

  玉棠搀着我跨出殿去, 我对海媛珠道, “早些回去歇息吧, 天色不早了。”

  几位今年才入宫的新人见我离开了, 才敢跟着起身。

  海媛珠紧迈着小碎步,跟在我身后追问,“表姐,那内务局配的避瘟药散太苦了,不喝行不行啊?”

  “这避瘟药散是按照前人撰写的《千金要方》、《伤寒论》严格配好的方子,能祛恶气,避邪秽。你不喝,是想孝顺太后娘娘,体会体会她此刻的不易?那不想喝,便不要喝。”我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她那张美丽而任性的脸蛋。其实我倒不是担心海媛珠因畏苦而染疫,我是怕她不加防范不喝药,自己病了不说,还牵累、感染其他人。

  海媛珠连忙改口,“喝,再苦也得喝,不喝才是给宫里添乱呢。”

  我故意放慢脚步,等着身后的三五妃嫔一道回去。待人都聚在一起之后,我微笑问,“方才听你们在议论宫中疫疠之事?”

  那因选秀而册封为正四品美人的温鸳鸳回话道,“嫔妾等只是心系太后娘娘凤体,难免担忧,便多嘴几句,还望良妃娘娘谅解。”

  “本宫知道,大家这两日为太后娘娘诵经祈福,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孝心可鉴啊。”虽然我笑得亲善,但她们却始终不敢过分亲近或造次。也许是因为位份高于她们之上吧,且我又不自觉有几分居高位者的疏离。这样也挺好的,让人保持敬畏感,不敢靠近,总比谁都敢欺负,谁都敢宰割好。我佯做担忧道,“听说这次的疫疠凶猛,老人和孩子更容易感染。太后娘娘生辰那日,入宫拜寿的孩子可真不少啊。也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安好?而且来祝寿的归乐公主还怀有近六个月的身孕,孕妇和胎儿最是容易被邪病侵体了……”

  海媛珠纠正道,“良妃娘娘,太后寿辰那天,归乐公主并没有入宫拜寿啊,您是记错了吧?大家献礼的时候,晟王府仅派了奴才来送礼,说归乐公主是忽然身子不适才不能亲自到太后你膝下祝寿的。”

  “哦!对,是本宫记混了。归乐公主是在太后娘娘举办寿宴的前一日进宫的,第二日好像说是病了,所以才没有入宫贺寿。”我做恍然大悟状,对“病了”这个字眼清晰咬字,加重了发音。

  因杜欢被翁斐派去了皇陵为懿德皇太后守墓,漪澜殿缺了个掌事宫女。翁斐见伺候我的玉棠、花囍等人都还年轻不经事儿,便想将娟欢姑姑调过来主管事务,侍奉我与语行。这位娟欢姑姑与杜欢虽然名字合为“杜娟”,但出生来历都不相同。杜欢姑姑自幼服侍温禾筠,还是她的陪嫁丫鬟;娟欢姑姑却是先帝的侍女,在先帝还是四皇子时,没成婚开府前就跟在身边儿伺候了。娟欢在一众女官中的资历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春末渐暖的夜,唧唧虫声透进纱窗,木廊下悬挂的灯笼映着海棠,垂丝摇落飞花,我躺在榻上,倚在翁斐怀中,仰头问他,“娟欢姑姑与杜欢姑姑分别为当时帝后的掌事宫女,为何给这批女官统一赐名的时候,她会屈于杜欢姑姑之后?”

  “娟欢姑姑这人谦和仁厚,见杜欢比自己年长两岁,便主动向父皇讨了‘娟’字。”

  “即使如此,皇上当时为何不早些将娟欢姑姑指派过来漪澜殿?反而选了杜欢姑姑呢?”这话一出,我又柔声小心道,“臣妾并没有怪皇上的意思,也没有说杜欢姑姑不好,仅仅只是好奇皇上用人时的想法。”

  翁斐闷闷一笑,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我搂紧,“虽然两位姑姑资历能力都不相上下,办事力求尽善尽美。但娟欢性子敦厚了些,就算吃了亏也会退一步忍让。朕当时担心你初入宫闱容易被人欺负,朕在前朝不能及时将你护住,这才选了杜欢来伺候你。只是,朕万万没有料想到,你会踩到杜欢的禁忌去,让她误会你。”

  我微囧。。

  去年黄秾烟失事被打入冷宫时,寻芳宫秩序一团糟,那些个旧奴有的忙着巴结赵姝环,有的忙着想办法把黄秾烟从冷宫里捞出来,还不惜拿公主的身子涉险,企图博取皇上的同情。所幸皇上及时派遣娟欢姑姑去寻芳宫全权照料两位公主的饮食起居,日子才安虞了下来。虽然没多久后锦瑟、华年分别被送去了太后和嘉慎皇太妃那儿抚养,但也多亏了娟欢姑姑,寻芳宫才没了那股子群蚁无首的乌烟瘴气,恢复了昔日的井然。直到现在迎来了新的小主温鸳鸳和另一位才人。

  我忽然坐直身子,诚意满满地看着翁斐,“我瞧娟欢姑姑颇得皇上信赖与认可,若她乐意来照顾皇儿,我自然求之不得。”

  一晃三两日过去了,娟欢姑姑也搬到了漪澜殿。我待她敬重,她也恪尽职守,无论待人接物,还是处理繁杂琐事,都件件稳妥,并不比杜欢差。见我赞赏之意溢于言表,娟欢姑姑朴质敦厚地笑道,“皇上是瞧得起奴婢,才给奴婢来漪澜殿伺候娘娘和大皇子的机会。奴婢自然不能辜负皇上的期许。”

第187章

  我心底暗暗叹道, 若她流露的这份神色和性情是真实的,那在宫里当差二十余年,还能保留这样的纯朴, 倒是稀贵难得啊。想着想着, 我将娟欢姑姑领去了书房,命李良堡取来那幅才重新装裱好的水墨画, 呈到娟欢姑姑跟前请她鉴赏。果然,她眉心频动,忍不住上前爱惜地轻抚画卷, “这似是先皇的墨宝啊。先皇泼墨挥毫, 笔落惊风, 这幅画很有他的风格。”

  李良堡笑着应道,“娟欢姑姑不愧伺候先皇三十年啊, 这正是先皇十来年前在苏太妃宫中留下的御笔呢。前些日子嘉慎皇太妃命令下人去寿丰宫清理苏太妃的遗物,多亏咱良妃娘娘慧眼识金,从一堆将要焚毁的杂物中救下此画。昨天宫中的画馆才将此画以药水去霉, 重新装裱修复好, 现下娘娘正有意将这画悬挂在书房正中间呢。”

  有生之年再见旧主遗作, 娟欢姑姑激动至失声, 泪光闪烁,许久才缓过神来, 朝我感激道, “这幅画被锁在深宫旧阁,在年月里积了厚尘, 幸好有娘娘慧眼独具。”

  让李良堡与娟欢下去休息没多久, 才从宫外探亲回来的花囍便进来奉茶了。我坐在幽窗下翻书, 将目光移至花囍身上, 见她神色戚戚复杂,不似往日回宫时主动带来滔滔不绝的消息,心下一沉,不由关心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娘娘,胡云瑢姨娘,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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