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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所以,你连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归,是从未忘记昔年话语,是要我养她长大,让她刻上我的印记?

  小姑娘得了他的话,已经在他温润眉目的注视下,放弃和疲劳对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盖的是薄衾。

  这样一点纤软的被褥上身,却依旧难以勾勒出她轮廓。

  皑皑本就身形瘦弱,一场病症后,陷在被衾中更加寻不到踪迹。只有一张面庞半露在外头。

  这样小,不是年岁轻。

  是她早产和流离之故。

  贺兰泽觉得呼吸都艰难。只试图寻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抚慰,小姑娘眉间疏朗,鬓宇微扬。是一片从容娇憨色。

  愈发地像当年长安城中的谢家女郎。

  那会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被灭了宗族双亲的袁氏子。梅林初见后,便时常来谢园看他,后来愈发维护他。

  京畿高门富贵地,对一个失势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赘般的姻缘,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为了他日举事后,能够更好地对官员的任用,很多时候都是以身亲试。

  为官为臣的政绩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听到,可观可闻的东西许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别。

  但一个家族的风骨,后辈子孙的传承,难以一朝一夕只凭耳目去探测。

  故而,那会由着谢岚山的引荐,贺兰泽一边持着一副孤弱无依的袁氏子的谦卑状,在高门权贵间小心游走,一边亲身试验以此分划需要灭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门阀。

  亲试总需代价。

  有那样两回,一回是在谢氏城郊的马场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连赢了两场,竟暗里投针伤他马匹,致他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

  事后人证物证俱全,王家却始终抵赖不认,只看在谢岚山的面,送来一些补品。既便如此,那会担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没少让底下官员给只有区区七品的文学掾使绊子。

  本就是请君入瓮大的计,一贯隐忍的贺兰泽自然不觉什么。

  何况一场马球赛试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赚了。

  后辈无德无能,家主无视律法。于公结党相护,于私心胸狭窄。

  王氏一族到头了。

  五月末举行的马球赛,七月中旬时霍律已经同前两回一样,布置人手毕,磨刀霍霍,整装待发。

  然没有来得及动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亲的谢琼琚本该过了八月中秋才回来,这厢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长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说撞上也不尽然。

  毕竟后来知情的侍女暗理论起她家姑娘的丰功伟绩,曾不慎说漏嘴,谢琼琚原早两日回了长安城郊,根本是专门在那堵人的。

  夕阳晚照,万千云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庞上,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晚风吹过芦苇荡,拂下她鬓边一颗汗珠,滴落在沟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马背上跃下,挥开人手,用马鞭挑起被缚在网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张被抽成麻花的脸,入鬓长眉扬起,凤眼轻挑,“还敢不敢了?”

  “谢五,你敢……”王五郎挣扎道。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荡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

  至此,长安城中,再无人敢冷眼待贺兰泽。便是装,也装出十二分热情。

  至此,贺兰泽也没法再用钓鱼式的法子择优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还不能在此过夜的谢园内,霍律叹道,“五姑娘这厢自是为了主上,但是也误了主上计划,可要想一想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倒是贪心。”温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盏香茶,“左右已经有半数门阀官员被择选出来,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阵。”

  “歇……”伴在身侧多年的心腹结舌,莫说他从未在主子口中听到,更是旁人说来劝主子的,也尽数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这般少年郎,十五谋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选门阀,如今十八年纪,隐隐将先人大业完成了一半。

  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时,占据这长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这些年也是殚精竭虑。

  这厢闻他一个“歇”字,当真诧异又惊喜。

  于是“延后时辰……”一话脱口半句,便未再说出。

  茶开入盏,贺兰泽低眉轻嗅。

  他自然也怕耽误时候,想着一鼓作气。毕竟重回长安,问鼎宫阙是母亲多年的夙愿,是自己身来背负的责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两城文武的前程与希冀。

  但是这一刻,他想纵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让那个姑娘不要太过担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硬心肠,无所畏惧。

  却不想有一日,会害怕一个姑娘的眼泪。

  谢家女郎在外头肆意飞扬,为他撑足脸面,不许任何人对他欺压辱没,回头入了这园子,看他身上她并不知晓的他自己刻意讨来的道道伤痕,作出的缕缕落寞神情,不由将他揽入怀中,说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说得意气磅礴,铁骨铮铮,风云为之变色。

  然后,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闷怀里,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无从入手,最后接了她滚下的热泪,指尖颤颤,送入自己酸涩又胀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亲严苛教诲下,便不许他哭泣落泪,总要他昂首看这个世间。

  说这是他本该姿态,最初模样。

  然而,谢家姑娘却捧着他面颊与他说,“哭出来会舒服许多。”她一边哄他哭,一边给他擦眼泪。

  又蹙眉嘀咕,“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红成这样,不难受吗?”

  他一把将她抱在桌案上,抓紧她五指拢在手中,低头沉默吻她指骨。

  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样与你说。

  你别生气,更别不要我。

  后来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终如一的爱意。

  后来他也常笑,面容越来越明亮。

  后来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上爱敞亮有光的人。

  后来……他们仿佛在命运的某个节点上交错擦肩,交换了彼此。

  贺兰泽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经睡熟,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状。

  他给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长久的凝视下,最后汇成成一腔痛意,渗透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想起片刻前他踏入寝殿时孩子的情状。

  “我睡过时辰了……”她声色低喃,还未愈合的手指攥着被褥。

  尽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亲如今模样。

  *

  殿外侍者来传话,打断他的思绪,道是前院议事堂中文武已经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拦了他一遭,道是还不曾用膳,切莫空腹伤身。

  薛灵枢亦趁机拦下,“把药也喝了,六齿花再过半月便开了,届时将续你筋脉。”

  贺兰泽点了点头,听话绕来偏厅用膳吃药。

  他将时间倒退回去,来回想。

  是他的错。

  他撑着一张脸面,怀着明明早已散尽的恨意,在识出她的第二日,去铺子里定制饰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许愿意开口的话语。

  她也确实开过口。

  那个大雨磅礴的夜里,她走投无路,分明和他说了,皑皑就是他们的孩子。

  是他,不肯认她。

  所以后来种种,是堵着气?

  阴差阳错,他又把她送去了上党郡,交换他至亲表妹。

  这回,估计她更气了。

  但是孩子在这,他认出来了,他会好好认错。

  她从来都是纵他宠他厚爱他的,不会舍得真的离开他……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一口接一口进着一盏小天酥,不知怎么就呛到了。

  还呛到有些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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