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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谢殊现在何处,为何不上前接旨?”

  沈尧安拂起下摆,睨着为首的姚氏诘问道。

  姚氏虽心底不服傅翊这位天子,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垂首应是后,唤了两个仆从后院寻人去了。

  孟清禾扶着谢殊在距前院不远的二进入口,方才那一道圣旨上写了什么,两人站在此处一字不落的听着。

  “瑜娘,你当真使得好手段。”

  谢殊沉了语调,背靠于廊柱之上,藏于襕袍下的手紧了紧。

  “谬赞了,夫君方才不也乐在其中?”

  孟清禾揽住他的臂膀,顺着袍角的折痕往下,就在靠近他手背的前一刻,谢殊猛地拂开了她的碰触。

  女人依旧不依不饶的截住了他的退路,仗着他眼盲,携了谢殊的手就往前边走。

  “孟清禾,你……”

  谢殊脚下磕磕绊绊,拧不过她手底下固执的挟持,即使能挣脱开来,现下沛文不在身边,亦无法离开此处。

  待将至二进的石雕镂窗拱门,孟清禾减了些力道,她立于门后,方才两人私下里挂在眼底的寒凛尽数褪去,浮翠流丹掩着楚楚盈目,粉藻其姿流露出几分异样的纤弱来。

  “夫君,沈总管已然等你多时了。”

  谢殊耳畔传来喧嚣的低语唏嘘,族中长辈对他的殷切期待在这一纸谕文下显得更为盛烈。自他入府那一年起,便再没有人在其耳边提过他的歌姬生母之事。

  说是‘歌姬’已然含蓄了不少,早先那位李氏姨娘跋扈发难起来,一口一个‘娼妓’也曾落得府内人尽皆知。

  后来谢相听闻此事大怒,将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婢子仆从,打一通板子直接发卖了出去,如此方才息事宁人至今。

  谢氏族中长辈比起谢殊的出生,俨然更中意他的才学,后辈中能有如此逸群之才,又何须担忧门第衰落。

  沈尧安隔着冗长的长石板路,一眼就望见了与之遥遥相对的谢殊。明知他有眼疾不可视物,如今却似是有预见一般,正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院落里忽而起了一阵凉风,荡开暗沉天色下闷着的一层水汽。

  大暑后的天愈发阴晴难定,兆京落雨前有一阵云波翻涌,黯黄的滚卷在朱雀大街上方。

  “谢殊,还不上前接旨。”

  沈尧安带来的红衣宦人将姚氏身后的亲眷拨开一条窄道,孟清禾跟在谢殊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谢殊领旨。”

  谢殊长撩起襕袍前摆,伏跪于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谦地承下那卷明黄。

  沈尧安将要交接之际,眸光在谢殊食指染上嫣红处微停了一瞬,随之平移向孟清禾唇色上不协调溢出的朱樱一点,明黄的帛锦边侧立生一道皱痕。

  风起云涌间,天色登时昏暗下来,低飞河喜①的鸣声盘桓在耳侧令人生烦。

  孟清禾蹙眉扶着谢殊起身,自他手中接过圣旨好生保管着。

  “清禾,圣上吩咐若是归宁那日不回侯府,他在御殿为你设宴。”

  宁远侯孟岱岳不在府中,即便在京都,对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亦是不闻不问,自舒贵妃薨逝后,侯府视她越发轻怠。

  为此沈尧安特地向傅翊请旨,专门将人接进宫里来小住几日,算作归宁。

  “烦请谢太傅同往,太后也想您得紧。”

  沈尧安对着谢殊俯首低语道。

  “自然。”

  谢殊在孟清禾就着起身,男子的身量本就高大,加之目不能视的缘故,跨下台阶的步子比寻常人慢了些许。

  孟清禾回身举步,因两只手皆搁置在谢殊身上,只轻微冲沈尧安方向点头示意,粗浅行了一礼。

  “尧安哥哥,替我向阿弟问好。”

  沈尧安紧绷的脸色稍霁,看着眼前梳着妇人髻下的皓齿星眸,有一种看自家姑娘嫁人的心塞。

  孟清禾自幼由他照看着,舒贵妃盛宠时沈氏举家获罪,他也未得幸免被冲入宫中,起先只在掖庭里干些粗活,后来被掌事公公送到舒贵妃处伺候,便一直照顾着孟清禾至今。

  ‘轰隆’一声落雷惊起,不过午时光景,天空骤然乌黑浓稠一片,几缕白光闪过天际,暴雨一瞬之间倾泻下来。

  沈尧安站在前廊的石像处,屋檐坠落的水帘落在地上溅射在他鱼白玄服的一角,留下点点黑色泥渍,乍看之下尤为碍眼。

  他收回落在远处孟清禾身上的视线,领着那群宦臣进入重重雨幕之中。

  马声嘶鸣,蹄踏青泥,不作一刻停留,直奔那皇城的方向而去。

  **

  孟清禾扶着谢殊来到内庭游廊拐角处避雨,那卷明黄的圣旨被她丢在一旁边角,被檐上溅落的雨水打的半湿。

  拢枝和沛文撑着伞匆匆赶来前院,就瞧见两人不似寻常的肃静。

  谢殊隔着一段距离,独坐在石墩上,这阵雨落得突然,方才两人走得急,袍角处湿了大片。

  比之谢殊,孟清禾身上水汽更甚,整个人恨不得从头到脚都滴着水,想来为谢殊挡了不少迎面滂沱。

  拢枝赶忙拿了帕子上前擦拭,盛夏府邸衣着凉薄,被那雨水一沾,那琼丝软绸的衣衫便尤为贴身,更衬得佳人体态玲珑。

  “哎呦,我的主子,您这是下塘子给谢殊捞鱼去了不成,这身衣裙可不能再穿了!”

  孟清禾今日穿了一席天青色襦裙,外头罩着的白绮罗纱披肩早已不知被她丢到何处,淡色的帛缎紧贴腰间,把之前涂抹雪肌膏遮掩处的肌肤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些青紫的痕迹被透明的薄纱这么一掩,更添了几抹氤氲妍态。

  犹抱琵琶,若有似无,所幸这处偏角无人,否则定会被那些个浪荡子们白讨了便宜去。

  拢枝心底这么想着,直接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孟清禾披了上去。

  沛文那处见了一旁被如此糟践的圣旨,即刻捧起塞进怀中,又望了眼谢殊沉静的侧脸,支支吾吾许久方才开口道。

  “公子,圣上开恩入仕是件好事,您可以自立府门,何故愁眉深锁?”

  “回去吧,我今日乏了。”

  谢殊只墨发尾端沾了些水渍,这状况比之孟清禾当下的窘迫不知好了多少。

  “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困乏只是信手拈出的由头,谢殊思绪纷乱,他想避开孟清禾独处一阵。

  “可是夫人…夫人她……”

  沛文一时语塞词穷,扭头转向孟清禾身上垂落下来的水渍,一直蔓延到了自己脚边,他踌躇片刻,总觉得就这么丢下夫人离开,于心有愧。

  毕竟方才狂风大作、雨落如斗珠砸在身上,自家公子无甚大碍,一定是夫人舍身相护的结果。

  “我家主子方才为了护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拢枝接过沛文的话,知他为难,所幸替人把话说全。

  浮暑天落雨,地上升腾起一阵热气,拂在人身上一会儿就冷了。

  孟清禾轻云出岫拾着步子走到谢殊跟前,经过一番简单的擦拭,今晨上的新妇妆褪却了大半,露出原有的琼姿花貌来。

  她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谢殊膝间,清眸流盼将绞干的乌发在他身上轻蹭了下。

  “夫君,妾身冷。”

  沛文登时侧过身子,不去看这两人间的你侬我侬。

  娇莺婉转清脆圆滑,惹人心底发酥发痒。

  谢殊眼前漆黑一片,可掌心却感到一阵漉漉潮气,方才院外的雨骤然落下,前院到中庭只一条蜿蜒小路,他听得见雨水击在假山石上的声响,心知躲不过去,没想到孟清禾竟……

  他宽大的掌心顺着女人的乌发,轻抚了两下她柔软的发顶。只一瞬像是意识到什么,便要收回手,中途又被孟清禾挟住重新放了回去。

  “夫君,你该多疼疼我的,我阿弟是皇帝,你要的他都能给的。”

  孟清禾睨了一眼沛文怀中的明黄圣旨,似娇非嗔的开口道。

  她双瞳剪水盈盈地望向男人棱骨分明的下颌,心底暗想此刻谢殊该看见的,她这般柔情绰态,香艳旖旎,都是属于他的,如是他眼底只有自己一人的话。

  作者有话说:

  1.古代蜻蜓的雅称



第13章 、琴调

  谢殊回到南苑东厢,内间净室已然隔起屏扇,缭缭水汽氤氲,就着盘窗外的滂沱檐流,窸窸窣窣的恼人心乱。

  孟清禾是裹了谢殊的襕袍外衫回的主院,拢枝怕她受凉,温了一碗驱寒汤搁在浴桶外的小案上,拿了帕子给她拭身。

  “主子,我守在院外看到谢相慌忙进宫了。”

  纵然知晓相府在礼节方面会苛严以待,拢枝亦觉着谢相今日的这般作为太随意了些。

  白雾朦胧,枥珠点点浮动在玉肌之上,孟清禾羽睫半抬,流露出一丝倦色。

  难怪沈尧安尚不及避雨,便要急切的赶回宫中,想来长年驻守边疆的那位是回来了。

  “无妨,过两日咱们进宫,总能见着故人的。”

  孟清禾将身子尽数没于水中,乌发胧长浮于眸间,就着藕臂绞到一起。灯前目,水中足,泠然舒惬。

  少顷,美人出浴,肌如红雪,玉足轻踮,秀眸惺忪。

  榻间,孟清禾内里只着了一件诃子衣,用料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贝锦斐成,濯色江波,一吸一攘间,那艳色的缎带交错盘叠在雪脯之上,乍一看则是另一番绯音靡靡。

  “主子,我想泠朝姐姐了,若是镇西大将军得胜搬师回朝了,我们能不能一起推牌九?”

  拢枝声色低沉,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她垂着娇滴滴的水眸若有所思,眼底夹杂了落寞之色。

  孟清禾叹了一口气,正欲劝慰,外间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琴音。

  拢枝这丫头,惯不会藏得住心思,她们到相府不过一日余,就已用那些‘小手段’将南苑里姚氏派过来的婆子治得服服帖帖。

  顾泠朝是皇城谍司里的另一位女吏,负责监视镇西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容家三代浴血沙场、马革裹尸亦换不来主君信任,先帝明里的细作更是派了一波又一波,生怕容家一朝生了谋逆之心,兵围上京。

  孟清禾捧过白瓷折腹碗,将其内乌黑浓稠到发苦的汤汁,面不改色的仰头一饮而尽。

  外间松木台上,一屏之隔,余音袅袅,谢殊坐于案前,虽目不能视,但指尖依旧熟稔的拨动在七弦琴上。

  沛文在一旁捣弄着青花缠枝铜香炉,不似往常惯用的苏合沉香,今日公子刻意嘱咐他烧了一笼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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