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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节


  太后合掌一击,笑成了弥勒, 两位太妃和皇后忙说恭喜,太后捻着菩珠念道阿弥陀佛, 皇帝子嗣繁盛, 乃吾国朝之幸。

  众妃多是无喜无忧的面孔, 不过附和着恭喜一番, 陛下雨露专宠,开花结果自是寻常不过, 深宫失宠的女子,早已如干涸的土地,比不得人家风调雨顺。

  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眼前眩晕了一下, 目光如毒锥子注视着那个小腹,徐昭容唇色白如宣纸, 感觉有些站不住, 捏着帕子的手不住地冒冷汗。

  林顺仪低眸阖目, 清莹莹的泪珠湿濡了眼睫。

  太后让定柔小歇一会子再回春和殿, 再三嘱咐眼下正是不牢靠的时候, 切记静躺, 少走动, 还把手上的菩珠赠与了她,连连要时时戴在身上,这是有道高僧供在佛案前开了光的老南红, 在手上婆娑多年,沾染哀家凤体之气,能辟邪去祟,护着皇儿。

  心意难得,定柔这个道家人不得不收了。

  回到永庆殿,淑妃将暗室里供奉的法坛掀翻,一应供品皆砸了,贴着符的木头小人被瓜果碎香灰埋住,两个心腹嬷嬷吓得忙劝:“娘娘可不敢,郡君夫人说了这脏东西邪的很,稍不留会反噬的。”

  淑妃额角膨出了几道青黑的筋,几乎咬碎了牙,又哭又笑地捶打桌角:“这么些年了,屁效果没有!本宫蠢啊,竟会信了这个!为它茹素,一日三餐偷偷吃糙米野菜,那贱人还不是好好的......明明说不能生了......本宫这是中计了......”

  跌坐地哭了一会儿,声嘶力竭,湿漉漉的水眸血丝累累,迸出一道锐利的阴鸷,尖声嘶喊:“决不能让她生下来!是男是女本宫都冒不起这个险!只要我的宗昱能熬到登基大宝,出震继离,君临天下,本宫豁出去了!拉着那贱人一起下地狱!”

  黄昏时,皇帝登山回来,听闻此事当即打了个战栗,叫了太医来询问了一番,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内殿,定柔斜卧在美人榻小憩,方才吐了一场,口中正发酸,又吃不下蜜饯,连味道都闻不得,皇帝上前握住手,眉头打了个结。定柔展唇一笑:“夫君一语成谶,果真是有了,咱们要添个孩子了,多好。”

  皇帝手上攥的紧了紧,贴住脸颊,担忧地说:“太医早说过你不宜再生了,我怕......都怪我!总让你受那分娩之苦。”

  定柔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一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道:“晔儿都七岁了,我身子早休养好了,再说我想再要一个小棉袄,我正盼着呢。”

  皇帝愈发自疚,想起上次生小宗晔,她受尽磨难苦楚,身上的血快流干了,一度没了鼻息,直如死了一遭,仍觉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抱起她塞了两个软枕,坐在榻边,“不若......打了罢,太医说现下孩儿很小很小,还没有蚕豆大,只要用温和的药慢慢落了胎,你不会受多大的罪,吃些调养的药就会好。”

  定柔听罢,低头摸着肚子,痛彻心扉的声音:“便是身化齑粉,我也舍不得,夫君,你舍得吗?”

  皇帝眼眶一热,灼如火烧,喉中哽了硬块,望着小妻子好一会儿才说出:“我也舍不得。”

  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医望闻问切,笃定是药出了纰漏,拿到太医署一查验,竟变成了助孕的药,皇帝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岳母进宫的目的,前朝近一年来事多,他精力不比从前,一忙起来,就没有多余的心力琢磨妇人之间这些鸡鸣狗盗。

  竟如此大胆!

  这是预谋了多久的!

  若小丫头母子平安还罢,倘有一个出了差池,慕容家,休怪朕无情无义了!

  温氏得了消息大喜若狂,一阵风似的奔向后园,慕容槐日渐病体沉疴,每夜咳血不断,双腿变得无力,走路得三四个人架着,阳光好的时候,家丁们抬到花园子晒太阳。

  此刻仰靠着摇椅闭目养神,丫鬟捧着白玉雷声普化天尊香斗焚了瑞脑,取来羊绒厚毯盖着半身。

  温氏跑的脚步飞响,慕容槐听到转头看了一眼,最烦妇人一惊一乍,有气无力地说:“作甚这是,狼撵了?”

  温氏气喘吁吁到了跟前,弯腰附耳:“茜儿怀上了!”

  慕容槐险些从摇椅里蹦起来,这惊喜从天而降,叫他一时不敢相信。提心吊胆问:“是......皇子吗......”

  温氏笑的梨涡灿烂:“我找大师细观过茜儿的面相,有子有女,上一个夭折了,这个准成,妾身从来不打诳语,一个半月开始害喜,以妾身的经验,十有八九是皇子。”

  慕容槐欢喜地搓着手掌,下一刻忽觉全身注入了一股热流,像是霎时有了气力,扶着椅扶慢慢站起身,温氏要搀被推开,竟一下稳稳站牢了,头也不晕了,脚下也不飘了,咽喉的腥咸也觉甜的,拄着拐走了两步,对着一棵苍松:

  “真想再活二十年,看到外孙子继位那一日,则鼎言此生,再无憾事。”

  活到这把年纪,除了家业兴盛,子孙繁茂,别无所求。

  仰天深吸一口气,苍老的身躯佝偻着背,穿着宽袖缁色福寿纹道袍,对温氏道:“趁我睁着眼,把未竟之事都做了罢,吾不想带着孽债入土,你吩咐下头,派几个人到河东祖籍,至县衙的户籍册上查,寻一个人,算来也是垂暮之年的媪妪了,下黄泉之前我想再见她一眼,了却心事,六十多年了,不知可否还在人世,姓万,名娆娆,我想不起她夫家的姓氏了。”

  温氏莫名怔了一瞬,敛衽一福:“妾身知道了,这就让康儿着人去办。”

  害喜这种事是个谜,怀可儿除了胸闷没什么反应,怀玥儿吐的昏天黑地,但没多少日子便好了,晔儿除了晨起呕酸水,不甚影响三餐进食,到了这个,不知是哪世的债主冤家,每日一张开眼就吐得搜肠刮肚,汤水皆进不得,连饭菜的半丝气味也闻不得,安胎药更闻不得,那空药碗都会引得定柔大呕一阵,时刻不离盆盂,偶尔进几口清粥,转头就倾出来了,咽喉肿了个大包,剌破了,渗出血丝,疼的喝口水都是煎熬。

  夜里掀帐探出头来,对着漱盂吐,胃府里空了,只恨不得把脏腑也扯了出来,没几日生生瘦的下巴尖尖。

  皇帝心疼的日夜焦灼,也生了满口溃疡。

  为她拍着背,递了温水漱口,薄荷的味道闻不了,定柔吐得眼泪出来了,大喘着气说:“八成......是个男孩儿,我有经验,女儿是两个月头上开始害口,怀小子四十来天就不舒服了。”

  皇帝扶着她躺回:“是么,这个促狭的臭小子,出来我就打他屁.股!”

  定柔擦擦眼角笑了两声:“也没见你打过晔儿一下,谁当初说揍那臭小子的。”

  皇帝为她拍拍气:“晔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天生晓事理,我作甚要教训他,只要生产不磨你,我到盼着晔儿有个助力,一生辅佐他,就像四弟和我,棣华增映。”

  定柔憧憬着:“二子二女,一个桌子四条腿儿,我好有福气。”

  夫妇俩相拥闲话,皇帝发现只要转移她的意志,就会忘了害喜这回子事,于是捡了儿时的囧事来说,定柔听得有趣,笑咯咯咯不停。

  后来他实在想不出来了,见小妻子打呵欠,突然正色道:“改日领你去个地方,见你一直想见的人。”

  “嗯?”定柔诧异。何人啊?

  皇帝为她掖了掖被角,故作神秘:“见了你就知道了,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这几年派了无数人去游说,近日才肯来了,在路上,大概二十来日就到了。”

  定柔想了想,眼眸骤然一亮,咦,难道是......

  皇帝掩住她的小嘴:“不许说破,我要给你惊喜。”

  定柔高兴的睡不着了,皇帝只好找了话本子来念,到窗外破白她才昏昏入睡,皇帝揉了揉酸涩眼皮,也该上朝了,外头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叠女子高亢的哭喊,声韵凄厉尖锐,大地仍黑着,森森穿透四野,叫人平白生了悚然:“有鬼啊......鬼啊......”

  皇帝掀帐下地,怕惊扰了好不容易入眠的小妻子,掩了掩帐帷,唤人去看。

  那声音尖叫了一声,顿止......

  白日卢府,素韵刚用了午饭,门房来报老爷抱着一个襁褓从外头回来,素韵走出屋外,卢敬生已进了内院,素韵站在阶上,横眉剜了一眼:“领哪里去?”

  卢敬生忍痛将美妾送到了乡下,卖了外宅,安置到一户人家,孩儿是亲骨肉,不能舍弃,便带回来了。

  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娘子,求你收留他罢。”

  没想到向来温善敦厚的妻子冷声一笑,捏着帕子似是听了一个荒诞的笑话,调侃道:“官人,你当为妻是什么?冤大头么?为你的风流债善后?你可真会想,叫我认了,做春秋大梦!”

  卢敬生僵立在原地。

  素韵命令家丁:“来人,把这小野种扔下房去,供一碗饭就行了。”

  卢敬生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素韵摸了摸髻上的金钗,淡声道:“家里没多余的银钱,我养不起,再不然你送人去?”

  卢敬生腮帮子咬的紧绷:“慕容雅,你别欺人太甚!这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是他的嫡母,理应接纳了他,尽一个母亲的本分。”

  素韵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副无耻的面孔,哈了一大口唾沫,“呸”淬了上去。

  卢敬生满脸都是,慌忙抬袖去擦,霎时忿恼到极处。

  素韵说:“想叫他进门就一条路,你到有司去报备户籍,让他跟了下人的姓,我自会好吃好喝养他长大。”

  卢敬生目如睚眦:“你让我的孩子入奴籍?你好狠毒的心肠,来日让他如何考科举?”

  素韵尖着嗓子大笑了几声,笑泪流出一点:“还想考科举,怎么,想骑到我儿子头上,门都没有!”

第176章 魑魅魍魉 1 魑魅魍魉作怪……

  卢敬生拂袖而去。

  找了牙侩, 拿身上仅剩的几两碎银租赁了狭街胡同里的一间小屋,寻了个奶母和婆子,三张嘴的嚼裹儿却还没着落, 总不能都喝西北风, 恶婆娘把着他的俸禄,离下个月还有好多天, 每月十两花销,他连口闲酒都喝不上了。

  无奈之下, 硬着头皮去和几个同僚借, 到了人前又碍于面子张不开口, 因慕容康为人刚正磊落, 一身的义气,从不为身居高位而傲慢, 自来对他颇有几分照顾,这厢不敢去慕容家,捡了当值的时候去了兵部。

  翰林院在璇玑殿以西的学士院, 毗邻崇文院、集贤阁和昭文馆,六部衙门设在的皇极殿广场两侧的宣德门、建安门, 各部侍郎和尚书才有上朝的资格。

  估摸到了巳时, 隔窗望见大正殿的朝会散了, 匆匆奔至兵部, 只见下品官员们都在按部就班的忙碌, 一个官吏客气的倒了茶, 对他说:“慕容侍郎和尚书大人被宣到昌明殿去了, 有议会。”

  卢敬生着急的很,握着茶盏随口说了句:“是不是大矢国又进犯了?要开战了吗?那些蛮夷鞑虏,一到秋末就犯境。”

  妄议朝政是犯规矩的, 偏卢敬生仗着外戚的身份,自来口无遮拦惯了,众人抬眼瞧了瞧,也不敢说什么,那官吏答了一句:“某不知。”

  等到近午时吴尚书和两个侍郎才归,慕容康进了官廨,脱了官帽坐到书案后,小吏端来了茶点,卢敬生寒暄了两句说出了目的,也不客气,直接问身上带银两了没有。

  慕容康虽视黄白之物为阿堵,但也不是远近不分,在饭桌上早听母亲讲了六妹的事,正一肚子气恼,若不是父亲在病中不敢惊动,只恨不得狠揍一顿,断臂断脚才解气了。都是朝廷命官,多少眼睛死盯着慕容家出错,传出去不免蜚短流长,这会子送上门自然没有好脸,又闻得抱怨六妹刻薄,不由得攥了攥拳头。

  卢敬生一个大男人即开了口,他也不好驳了脸面,摸了摸袖袋,扯出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冷声道:“我的俸禄也让四喜管着,男人在外经营不就为着养老婆孩子么,妇人主持中馈精打细算,一外一内,原就该叫管着财帛,你一个大男人衣食自有操持,也没多少花销可出,难道狎妓游冶了不成。”

  卢敬生听了,直如挨了掌掴,面红耳赤。

  慕容康拿起公文,鄙夷了一句:“跟妇人计较银钱,失了男人气概。”

  卢敬生懂了,今日实属自找其辱来了,也没拿票银头也不回的告去了。散了值到街边打了二两烈酒,喝一半留一半,抹了衣裳,又回去磨素韵。

  使酒仗气大放厥词,引经据典,数落素韵不贤惠,又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府宅,一起见阎王。

  素韵让丫鬟端来一碗冷水迎头浇下。

  冷笑说:“姓卢的,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有本事一副砒.霜药死我呀,让那小妖精登堂入室,看看没了我,你出去还有没有脸。我们家出了个贵妃娘娘,人人得庇荫,可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我慕容素韵,当今圣上才肯拿眼角扫你一下,信不信明日我进宫去跟贵妃娘娘哭,届时枕头风一吹,你头上的乌纱还保得住吗?”

  卢敬生擦着脸,后脊一凉,冒出津津冷汗。

  午膳后皇帝带着定柔出了宫,仪仗长队迤逦往南城门,沿着官途大道行了十余里到了郊外,銮舆外飘来泥土的芳香,一望无垠的肥沃田垄,远处的山脉绵亘蜿蜒,天湛云淡,山岚涌动。正值深秋,田间一览无遗,落了厚厚的积叶,偶有零零星星的杂秽,别有一番凄清。

  缓缓走在阡陌小路上,掀帘望去,目光所及的远处,隐约一个小点,恍若是个道观,定柔热泪盈眶,问夫君:“真的吗?你把师姑她们请来了?还有师傅的骨灰对不对?”

  皇帝抬指为她拭去泪珠,摸着小妻子清瘦的小脸,害喜害得整个人好似减了一半,泪水不停淌下,像个哭鼻子的小孩。

  张臂揽入怀。“我晓得,你有多想念那个地方,只奈何屡屡被身边的人和事羁绊,有时睡梦中都在嘟囔着师傅师姑,声声说着歉疚,几年前我让他们描了妙真观四野的图纸烫样,寻到这个相似的地方,早先你师姑游方在外不归,后来又推脱不肯来,我遣了好多人去求说,生生纠缠了两年,她们才肯北迁。”

  泥土里已播撒下油菜种,来年会开出金澄澄的海洋。

  还有那棵老紫藤树,神武卫走遍京城各处寻到了一棵十年树龄的,去年春长了芽叶,移活了,不用多久也会枝繁叶茂,搭上竹木花架,藤茎蔓绕为院子遮出荫凉。

  后山同样也有一个地下溶洞,流着一脉潺潺,水质不及寒山的甜,但也有小丫头爱吃的冷水活鱼。

  定柔将脸贴着他的胸膛,泪水浸湿襕袍,哭的泣不成声:“夫君,我便是有朝一日为你而死,也无怨无悔。”

  皇帝嗔怪一声:“不许浑说!我死了也不许你死,我还想在天上看着你当太后的威风样子呢,你可不许给我丢人,要像母后那样,威慑妃嫔。”

  定柔破涕为笑,凑上去在他颊边啃了一下。

  一个广阔的山坳处,一座青砖绿瓦的三进小园,典型的江南风式,大门前伫立两个石青色道袍的姑子,盘髻羽巾,两鬓已染了斑白。

  到了近前定柔变得腿脚发软,双手颤个不停,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泪水大片大片冲刷着视线,皇帝扶她下辇,为怕她太激动路上服了安胎丸,两个道姑见到被宫女左右搀扶着的女子,绾着端庄大气的宫妃髻,云鬓胜雪,梨花带雨,身着锦彩华衣,袅弱似仙,国色天香,气韵秀雅高娴,竟让她们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面貌才敢确认,一时也热泪滚滚。“茜儿......”

  十五年的光阴白云苍狗,再相见恍如隔世,当年的垂髻少女已蜕变成孩之母,身上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妙清和妙霜亦是桑榆之年,眼角细纹堆叠,一个仍是利落果毅的不让须眉,一个多愁善感的弱质。

  熟悉的吴侬软语,与记忆重叠,师徒相拥,一时涕泗滂沱,好半晌才劝住,进了前院,正堂奉祀着三清天尊,下供着一贞师太和妙云的灵位,一个青瓷骨灰坛放在牌位前。

  定柔已双目肿的睁不开,抱着那坛子抚摸了一阵,跪在蒲团上深深磕了数个头,额头撞着地板咚咚响,很快一片红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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