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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第68章

  李夕月听说书一样听白荼讲昝宁和他青梅竹马的骊珠的那段往事。

  “给一个名分, 皇上应该做得到吧?”她问。

  “不是做不到,而是怎么做。”白荼淡然地说,“若是骊珠心思不那么活络, 眼界不那么高,一步步往上爬, 一时还真没人能拦得住她。可惜, 就是我说的‘自作孽不可活’, 她非要和皇后争一争,和体例争一争,结果断送了自己。”

  “啊, 还和皇后争?”李夕月惊叹着。

  白荼说:“就是咯, 虽说万岁爷打新婚起就不喜欢皇后,但是人家好歹是午门抬进来的正室,背后又是太后撑腰, 骊珠她不是不自量力又是什么?”

  “当然,”白荼叹息了一声, “万岁爷那时候也太年轻, 也没掂量得清自己的位置,没想到当皇帝绝不意味着为所欲为, 祖宗的家法、朝里朝外的清议、孝敬太后的做派,还有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朝中各派的势力——没有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是本朝前头几位先皇爷, 乾坤尽在掌握的,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史官的笔、百姓的口, 哪一样可以不顾忌?”

  骊珠是上三旗包衣中挑出来的宫女, 父亲的官职也小,若是给名分,通常不能越过“贵人”这一级, 辛辛苦苦慢慢往上爬,生个孩子能爬一级,遇到太后、皇帝整寿能爬一级,国家大庆大典能爬一级。若是顺利,十年八年能封个妃,家中父兄也可以跟着水涨船高,一切都仰仗皇帝的恩宠。

  但骊珠还是觉得太慢了。

  于是,刚刚亲政的皇帝被她劝说之后,决定行使行使自己“一国之君”的权力,不顾劝阻,执意要越级封骊珠为嫔。

  到了太后纳兰氏那里,首先就报之以一声冷笑:“皇帝是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么?”

  昝宁为她力争:“骊珠家世清白,即便父兄只是护军,也是上三旗的亲近人,朕现在宫中犹虚,两妃之下增一个嫔又怎么了?”

  太后道:“父族虽不是最要紧的,但是八品护军家的女儿,又无出色的才德,只凭一句‘帝王恩宠’就拔擢到那么高位上,外头人不晓得的,以为皇帝必然是贪.淫好色、滥用名器的君王,日后哪个晓得会有什么乱象出来?——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我是不同意的。”

  “但是先朝也不乏包衣家女儿忝列高位的例子——高庙的皇后,难道不是宫人出身?儿子的亲娘也是太后,难道不是包衣家的女儿?”

  太后眼睑被斜吊着一般一抽一抽的,显见的是生了大气:“你翅膀硬了?要么你就直接下旨,不用和我商量;和我商量,就是两个字:‘没门儿’!”

  皇帝也不忿,真的手拟了一份谕旨,交到军机处,要发内务府和宗人府办理。

  那时候,皇帝亲政之初,也是朝中动荡最厉害的时候,辅政大臣分两派,礼亲王和另外几个正火拼夺.权到最你死我活的程度。皇帝任性的一道谕旨恰好成了夺.权的一块试金石,礼亲王驳斥谕旨,而另一派则以“上谕并无失德,何以不遵?”来反驳礼亲王,结果把后宫封位变成了辅政大臣之间较量的棋子——显而易见的,哪派在这件事上输了一着,哪派就该滚下朝野。

  两派胶着,骊珠晋位分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悬架了起来。

  骊珠选这个时候给皇帝上眼药,非只是认不清局势,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个“死路”,当然还不至于害她身死。

  然而她自以为是的一个花招,却真正害死了自己。

  白荼叹息道:“骊珠听闻太后嫌她父兄品级太低,自然又从这条上打算盘——她寻思着若是以帝王之尊,给她的父兄加官进爵,她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这事不仅需要皇帝提携,还需要自己找路子。骊珠在宫女会亲的时候,说动了她的父亲,开始找路子打算立些功,求个保举。那时候国家在剿匪打仗,野路子就想到了那上面,军功她家里人没那个胆子,但做做协饷、做做抚恤,好像还可以,背后的好处亦是滚滚的。等差使办完了,皇帝出面给个保荐,吏部想来会买账。父亲升官,她就不再是‘小吏的女儿’,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宦闺秀了。”

  然而,这种又有名望又有实惠的好差使,谁不是苍蝇见血一般盯着?

  这抢了别人发财升官的机会,真是比杀人父母还要可恨。

  何况,有重利的位置,屁股后面通常都是很不干净的。

  自然,没有多久,各种弹劾、奏报就走马灯似的送了上来。

  对于大臣们而言,参倒骊珠的父兄,并不是和后宫谁谁过不去,而是要借力打力,攻讦另一派。

  不出半年,仍握着察看奏折之权的太后纳兰氏,特意选在昝宁到永和宫祭祀亲额涅的时候,把奏报扔在皇帝面前,横眉冷对:“这样的人,皇帝还要重用?圣母皇太后在天有灵,只怕要被羞死了吧!”

  又问:“听说宫人与闻朝政,干涉任免的名器大事,进谗让皇帝做下这等对不起祖宗的事?皇帝当着圣母皇太后的在天之灵说一说,是不是该当?”

  证据一件一件都拿得出来。那时候的养心殿,安插着不少太后的人。

  昝宁那时候还极力想保住骊珠,太后也是老谋的人,想和养子之间留点余地,只要能控制他就行,不打算赶尽杀绝,弄得彻底决裂。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当时的皇后,因为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长久被冷落得一肚子怨气,眼见处置这个“狐媚子”的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不肯放过,当即翻了翻眼睛说:“这样的重过,若全无处置,以后何以约束那么多的宫人?”

  太后眉头一皱,又不能不给皇后一些处置后宫的威严与权柄,只能暗示着说:“不错,处置是要处置,歪风断不可长。宫人进谗,宫里留不得。”示意把人撵出去就行了。

  可皇后一肚子气啊,不得宠幸的怨愤,认为全是拜得宠而骄狂的骊珠所赐,所以完全没意识到太后的暗示,也不甘心让骊珠出宫后再过逍遥的日子。

  她笑道:“臣妾听说,骊珠已经‘伺候’过了皇上,断不能放出宫再‘伺候’旁人。如今还是宫女的身份,并未正位,还是以处置宫女的法子处置——蒲鞭示辱,再发到浣衣局为奴,也叫大家看着有个警惕。就在这永和宫里行刑,也是告慰圣母皇太后,免得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为这样的奴才生气。”

  当即就命传杖责打。

  骊珠顿时脸煞白,求助地看着皇帝。

  昝宁自然要求情,但太后要为皇后立威,皇后要拿骊珠报仇,都是无所谓地浅笑着说:“杖责算不得重刑,只不过叫她长长记性,晓得自己的身份位置,将来不至于有人学样儿,再干政进谗。皇上也莫可惜,这若是送到内务府慎刑司问罪,仅仅一条‘干政’,只怕就得扒下一层皮来。”

  白荼说到这里,有些不忍再讲。

  李夕月听得心惊肉跳,倒反而追问道:“骊珠是不是被下了狠手,殴打致死?所以皇上追忆她一辈子?”

  白荼摇摇头:“众人眼睛看着行刑,不至于打死——行刑的太监又不蠢,知道这是皇帝的人,何必结那么大的怨头?主要是羞辱。”

  宫人受杖,是要褫衣肉袒的,皇后意在羞辱,要在众目睽睽下把骊珠的脸扫净。

  “骊珠这些年在永和宫、在养心殿都是受宠骄纵惯了的,挨打受痛是小,光着腚被大家看着挨打,日后就算当上嫔妃也一辈子没脸见人了。再加上一条‘发浣衣局’,极端一些想,那不就意味着一辈子为奴,再无希望了?”白荼叹息着,“也是她一时左了念头,看万岁爷那时候孱弱,好像也不打算再求情了,就满脸通红,说了句‘我做鬼也要看着你们死!’突然挣开身边的人,奔到永和宫的井边就跳了下去。等捞上来,人已经没了。”

  李夕月在黑头里,嘴张得老大,半晌才说:“这气性也真够大的。”

  白荼反问:“不然呢?要是你被剥了小衣揍一顿竹板子,你怎么办?”

  李夕月说:“我反正不会跳井的,这不还会牵连家人么?”

  她想,羞辱当然难熬,但人一辈子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为一场羞辱就都抛弃了,也不顾父母家人,又是何苦?

  白荼说:“不错,要不是皇上当时震恐无比,只怕骊珠这一自尽还要殃及她的家人。太后为了安抚万岁爷,没再提这茬儿,也没把骊珠的尸首丢乱葬岗去喂狗,更没提还要发遣骊珠家人的事儿。但万岁爷和皇后这一梁子已经是彻底结上了,以前还只是不喜欢,后来就是恨了。”

  李夕月好久都没出声。

  白荼以为她睡着了,“呵”一声说:“听这个你也能睡着,心可真大。”

  李夕月说:“我没睡着。我在想,骊珠算不上爱万岁爷。”

  这次倒是白荼半晌不出声,最后说:“说说为什么?”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我觉得吧,真喜欢一个人,哪有拿这个人做梯子的?”

  “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白荼刻意又问。

  李夕月想了半天,想想她和昝宁之间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想想她一直的小心思,最后很慎重地说:“应该是觉得,只要他好,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茫然地想:如果是这样,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愿意为昝宁做呢?

  现在似乎还有些恍惚,但对他的推拒越来越少,担心他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感觉,如果能让他高兴,她也未必不愿意留下来——这一层,以前是绝难逾越的崔嵬高山,现在,这崔嵬高山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崩塌了一样。

  想着昝宁在她面前露出来的笑容,流露的那一点点不设防的孩子气,她打心眼里疼他。

  白荼终是说:“夕月,为你这话,我都想替万岁爷亲亲你。”

  说笑完了这句,又说:“我觉着,万岁爷对骊珠的种种,他后来是反思过的。骊珠被逼死,他心里有一口恨意一直憋着,但是骊珠对他只不过是利用,他对骊珠也不过是少年时的一点孺慕的幻想,他应该也是渐渐想明白了的。所以,这么多年,他连为她翻供都没有过,也没有再理会她的家人。过去就过去了一样。”

  李夕月静静地听完,然后从被窝里拱过去,腻到另一个被窝里和白荼开玩笑:“姑姑,亲亲就亲亲吧。等你出宫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姑姑教导我,给我讲故事了。”

  白荼被她肉乎乎的身子扭了两下,不由就笑了,疼爱地扇她屁股一巴掌:“小浪样儿!怪道……”

  这么豁达开朗、明媚鲜活的小姑娘,怪道皇帝那么喜欢。

第69章

  李夕月第二天听说, 皇帝真的就四百里递上来的这件折子的事,问责军机处全班儿。这是过失,要追究责任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恩自上出,军机处全班儿就是丢份儿, 其他也无大碍。

  据说当日太后也召见皇帝去了一趟慈宁宫, 想必是为这件事劝解, 但昝宁道:“皇额涅,皇伯父他们几个多一份自劾的折子给朕,朕也不是缺纸, 非逮着要这几张, 但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这些细节上总有漏洞,日后怎么管?”

  他摩挲着腰带上的燧石袋和印信袋, 带着些冷笑:“去岁那件风声不知皇额涅听说没有?道是当时儿子已经亲政快三年了,太后‘御赏’的印信要了又有何用?国家是缺个女主么?”

  据说太后的眼睑当时就开始抽搐了。

  皇帝也机敏, 立时又说:“这话从哪儿来的暂且不问, 当时我就把事态压下去了,怕气到皇额涅。呵呵, 当年他们说元祐垂帘是善政,今日说太后干政是悖了祖宗家法, 总在那帮刀笔吏的嘴里盘弄。所以儿子寻思,借这件事正一正风气也好的, 毕竟阁臣都会为小过受斥, 其他人好歹也要看看情势再说话,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娘儿俩好欺负。”

  这话暗搓搓有力,太后被说动了, 不过她和礼亲王毕竟曾经同仇敌忾,现在虽有微隙,大体还是有亲眷之谊维系着,所以谆谆地嘱咐:“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申饬一下也就罢了,别弄得礼亲王下不来台。”

  皇帝答应了,然后一回养心殿,立时召了礼部大臣的“起儿”,把太后并未首肯,他却命军机拟好的后宫晋位的谕旨给明发了——意味着几位嫔妃的晋位木已成舟。

  礼亲王先窝了一肚子气,但见上谕里高高地拔擢颖贵人为颖嫔——“颖”是个不错的封号字眼,礼亲王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扯平了。

  因此,在蒙召见的时候,礼亲王还算客气:“皇上恕罪,当班的章京不够仔细,漏了那么件折子,确实全班儿都该罚。自劾的折子已经上了,请皇上御览。”

  昝宁当着他的面儿笑道:“朝廷陟罚臧否,不能不有此做作,让皇伯父受委屈了!朕必然是温谕,到时候罚个俸禄、记个过失,往皇伯父海涵。”

  礼亲王哪指望着军机处这点子俸禄过日子!宦海沉浮,记过什么也不算大事。自然笑着应了下来。

  但昝宁接着微微挑眉道:“不过吧,这次后宫晋位的诏书,太后没有肯用印。”

  礼亲王眉一皱:“嗐,皇上登基六年,亲政也三年了,臣等辅佐也就够了。当年垂帘不过是特事特办,先帝的‘御赏’印信由太后钤印做主,也是权宜之计。”

  言下之意:太后你现在可以歇歇了!

  “当年说,仿着‘元祐’的典故,刘后任用贤能,算是大宋太后垂帘的典范。”皇帝故意显得为难。

  礼亲王笑道:“元祐垂帘是好例子不错,但是纵观历史,还有吕后,还有武后,垂帘垂砸锅的也并不算少,毕竟妇人之见嘛,听听就算了。”

  昝宁点点头:“这先不说吧,太后会不高兴。”

  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昝宁居然也弄得君臣融融,临别时再三跟礼亲王道“委屈”,礼亲王豪爽地说:“皇上不必这么客气。折子嘛,总不会一直丢,里面写的东西实在不实在,也还得军机处参详。您甭着急,等军机处议定了,自然回报您。后宫的晋位的折子,用不上太后的‘御赏’印,臣直接让礼部发了就是。至于那个大失国体的陈如惠,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免掉处分——不然将来有样学样,动不动在职位上来个自尽、死谏什么的,专门恶心人!皇上可别助长这样的风气。”

  昝宁的脸色,在礼亲王离开的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李贵说:“今日有经筵,下午晚一点儿开。”

  李贵还有点摸不着边儿:“万岁爷,今日是太后圣寿第二天,原说要好好热闹个三天,连宗学都停了呢。”

  昝宁皱眉:“学无止境,你懂什么!经筵照开!侍读学士和几个通翰墨的翰林一道过来。”

  李贵这时才明白过来,“嗻”了一声,给皇帝传话去了。

  布置好了,李贵到茶房笑嘻嘻说:“下午在文华殿行经筵仪,茶水上例有供奉——太监送进去,但还得你们烹。今日该谁当班伺候?”

  李夕月算算今日是她的班儿,刚欲说话,白荼一拉她的袖子,说:“是我。”

  李贵眼睛何等地尖!笑道:“夕月想去,就一道去吧,侍讲的人多,万一一个人来不及供奉就糟了。”

  他离开,李夕月问:“姑姑,经筵是不是很好玩?”

  白荼含嗔瞅着她:“你是觉得,因为好玩所以我抢着去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道:“不是不是,万岁爷虽然去过几次经筵,不过都没轮着我伺候,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能去开开眼界倒也好的。”

  白荼说:“没啥眼界好开,无非是换一座殿宇,多几个外人。再说,无事咱们都不能上殿,只在后面茶房里干活儿。那么多侍从的人,结束后万岁爷通常还会召几个谈得来的年轻翰林单独聊聊,一伺候得半天,累都要累死。”

  李夕月敏锐地察觉,她在说“翰林”时,语速略微降了下来,而且目光有些闪动,脸也微微红了。

  她笑道:“我晓得了,徐翰林大概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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