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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阿箬扶着案几站起, 一次次的手起剑落, 方才还充斥着欢歌笑语的大殿内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 那明媚的歌伎、那灵动的舞者、那谄媚的佞臣、那骄矜的贵妇,都成了地上的灰烬。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这些天来她在上洛所享受到的浮华,无非是一场大梦而已。

  现在她玩够了, 厌倦了,是时候从梦境中醒来, 重新站起再和自己藏在暗处的敌人继续他们之间的较量。

  她打开太阴宫的大门, 顺着来时的山路往下。上洛城的夜晚并不寂寥,宵禁在这座城中如同虚设, 除非是什么重大的日子,譬如说天子驾崩又或者是太祝待选, 否则城内贵胄府邸内的欢宴会一直持续到黎明。

  然而从山头往下眺望,上洛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池又好像是盛夏湖边的一块芦苇地,亮起的灯火是萤火虫。夏夜里萤火虫成群的飞舞将芦苇荡笼罩在数不清的微光之下;而上洛则被困在灯火织成的华丽囚笼之中。

  上洛城有十八条长街,横竖交错整齐划一, 如同棋盘上的经纬。阿箬穿梭在长街之中,经过一座座里坊。上洛有些地域热闹,车水马龙与她擦肩而过,行人脸上多是洋溢着餍足的笑;有些地段清冷,只偶尔有破旧的窗中透出零星光亮,传来唉声叹气与怒骂斥责,有人悲伤于贫困,有人悲伤于疾病,有人悲伤于无望的未来。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幻境中呈现的众生疾苦却又是真的。这个虚假的梦完完整整的还原了上洛百姓的悲欢疾苦。

  她也曾是寻常人家出身,对寻常人家的苦楚最为感同身受。她每往前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最后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专注的听着风中传来的哭声与祈愿。

  有人求消灾。

  有人求渡厄。

  有人求长生。

  有人求姻缘。

  祈愿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一件事,然而如果苦难中的人可以向命运挣扎,又何苦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阿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聆听,在聆听之中她放任自己一路往前,这一路上她畅通无阻,千万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个干扰到她的脚步。

  终于有一道门槛绊住了她的脚步,她睁开眼,发现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里便是她今夜的目的地所在了。

  她曾经听聆璇大致为她讲解过阵法的原理,说想要破去一个阵法,最好直接找到阵眼。虽然她不会布阵,但不妨碍她认为聆璇的话有用,将其牢牢地记了下来。

  眼下她还在幻梦之中,虽然她杀死了太阴宫中的人,可是那些人化作粉尘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从幻梦中挣脱。于是她只能从太阴宫中离开,去寻找阵眼。

  缠在手腕上沉寂了许久的藤蔓在这时终于醒了过来,如同感知到了猎物存在的蛇一般探头探脑,阿箬越发确定了这里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推开门,门后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庭院,种植着李树、杏树,还有一口浅浅的池塘,池塘的拱桥上,坐着一个身着宽袍的年轻人。

  上洛公卿之间风靡宽袍大袖,说是这样能展现他们的风仪——而宽袍大袖风靡的源头,便是天衢阁主。

  阿箬只用一眼便确定了面前这个青年人是天衢阁那位至高的存在。旁人穿宽袍像是钻进了一只麻袋,而他穿宽袍,衣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让他看起来风度翩翩。

  “来了,坐。”青年叩了叩自己身侧,一只小小的酒案出现,他举起酒杯朝着阿箬拱手。

  阿箬坦坦荡荡的走了过去。反正她也不是这人的对手,如果天衢阁主想要她的命,此刻她身在他构建的幻境之中,难道还有活路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天衢阁主问道。

  “人们都说天衢阁主无所不知,想要答案的话,何不自己掐指算上一算?”

  “如果万事都要依靠卜算,活在这世上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是不愿,还是不能?”阿箬接过他递来的美酒,似笑非笑的问道。

  天衢阁主半眯起了那双秀美的眸子,“姑娘,你是想要套我的话。”

  阿箬并不否认,“我曾经认识过一个能人,她在卜算方面的本事强到可以洞悉一切。不知道你能否达到她的水准呢?”

  “你是说曈吧。七千年前的魔尊之一,千万年前的太古人族。背负着天道的诅咒,不死不灭。”

  “我很好奇你和曈之间是什么关系?”

  天衢阁主将杯中酒饮下,神态温和而又不容置疑,“我们还是回到方才的话题吧,你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身在虚妄之中的?”

  “聆璇不在我身边。”阿箬回答。

  她摊开手掌,掌心空空荡荡,并没有那枚闪耀着华彩的玉珠。

  乐长老出现在她面前向她宣城她已经是太祝之后,她第一件事不是庆贺,而是在太阴宫中寻找银发聆璇的踪迹。

  可是她找遍了太阴宫都没有见到他,这很奇怪。

  “你认为,聆璇是不会抛下你的吗?”天衢阁主仿佛是在讥笑她。

  阿箬先是沉默,然后回答他:“对,我相信。”

  天衢阁主这下笑出了声,“千万年来,人在面对着实力更强于自身的神仙妖魔时,总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放到一个卑微的位子。卑微久了则会患得患失。你却是第一个对自己自信满满的人类。”

  “只是基于事实做出了相对理智的判断而已。聆璇……他虽然强大,但他心很脆弱。虽然他自己口口声声说他不懂喜怒爱憎,可他实际上心里敏锐地不得了。因为敏锐所以能够清晰的意识到内心的空白,执着的想要弥补这份空白。我曾经答应过要为他填补空白,解开他内心的疑惑,就冲这一点,我相信他不会抛下我。”

  这个诺言既是对聆璇本体许下的,也是对银发聆璇许下的。银发聆璇看向她目光中总隐含着期待,他总愿待在阿箬身边,便是这个缘故。

  “仅仅是因为那枚白玉眼不在你身边,所以你就能断定眼前的世界是假的?”沉吟片刻之后,天衢阁主问道。

  “怎会?”阿箬摇头,“还有一点让我怀疑的就是——我自上任太祝以来,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美酒、美食、美人都有人赶着奉到我的面前,对于我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过去做梦都未曾想到的。每当我享受这些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我的母亲过去曾告诉过我,多劳者多得。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平白无故便拥有了庞大的财富、至高的地位、无上的权力,这简直比天降馅饼还离谱,你要我怎么能够不警惕?”

  “嗯。”天衢阁主轻轻点头,“继续说。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幻境中的这个上洛城——”阿箬冲着天上的明月伸手,展开了五指,感受夜风从指间流淌的温度,“太平静了。上洛聚集着人、鬼、妖、魔、仙,既有人与人之间的权力斗争,也有魑魅魍魉们在暗处蠢蠢欲动。可是我到达上洛之后,所见到的只是纸醉金迷,你们甚至都没有派人过来杀我!”说到这里阿箬将酒樽往案上重重一叩,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是我实力不够,还不足以让你视作对手么?你连动个手指杀我都不屑,就这么放任我在上洛做太祝?”

  天衢阁主微笑着摇头,“当然不。”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承认?”

  “承认你故意设下圈套在上洛等我,想方设法诱我到此处。”

  天衢阁主微愕,继而颔首,“不错,是我。”

  “所图为何?”

  “这个……就得等你破开这重幻境,找到真正的我之后,我们再来好好谈谈了。”

  “那么幻境该如何破?”阿箬理直气壮的问:“我一个不同阵法的凡人,没有半点灵力,难道要考我手边的石块来破阵么?砸死你阵法解除,我便能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试试吧。”天衢阁却这样说道。

  “什么?”

  “我说,试试吧。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杀不了我?也许杀死幻境中的我,的确是你离开幻境的唯一出路呢?”天衢阁主用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口吻说道。

  “……你疯了。”阿箬目瞪口呆。

  她只是个凡人,凡人如何杀死身负强大法力的修士?就算幻境中的天衢阁主并非本尊,这……也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第135章 废物

  “凡人可以触摸到月亮么?”天衢阁主站起, 向阿箬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阿箬呆滞在原地。

  “凡人可以追逐到太阳么?”在阿箬还在愣神期间,第二问又紧接着抛出。

  阿箬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这些问题她从来没有思考过, 现在天衢阁主将其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只觉得茫然。

  “你认为,这些都是人类做不到的。”

  “……是。”阿箬眉头蹙起。

  “你一向傲气,这时怎么低下头了?”

  “这样的事情, 不低头也不行吧。”阿箬苦笑, “民间有愚公移山的传说,用以比喻那些看似艰难但只要持之以恒便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山就在那,只要肯下定决心用世世代代的岁月去与土石较劲, 说不定真有能将一座大山搬走的那一日。可是太阳与月亮呢?在人类诞生之前就一直高高在上的悬挂于天际, 人就算登上了最高的楼, 努力踮起脚尖,距日月仍有数千万里之遥。”

  “你要想打败我,其难度就好比逐日追月。要试试么?”天衢阁饶有兴致的看着阿箬微笑, 也不知是在鼓励她还是在打击她。

  主动提出让阿箬和他较量的是他,举出例子让阿箬意识到他们之间实力差距的也是他。阿箬一时间有些摸不懂他的想法。但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那一类人, 如果杀死面前这个天衢阁主的确是脱离幻境的唯一出路……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 ”这时阿箬仍不放心,“在幻境中我若是死去了, 现实中的我会死吗?”

  “你在害怕?”

  “生命来之不易,谁能不怕死呢?我以凡人之躯与你对战, 就好比用鸡蛋去磕碰石头,如果在幻境中死了,现实中的我也会一块死去,那我还是不要尝试了, 因为这就相当于是自寻死路。除非你告诉我,那鸡蛋是金刚不坏的,这样我才有兴趣拿它和石头磕一磕。”

  天衢阁主满脸亲善,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你在环境中死去,现实中不会受到影响。并且每一次你死之后,我都会将你复活,你意下如何?”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阿箬心里想着,当真是抄起身边趁手的家伙——那只由天衢阁主变出来的酒案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天衢阁主轻盈灵动的一闪,接着拂袖,狂风霎时间将阿箬推入了池塘,阿箬不幸头朝下,撞上了池塘底的石头,就这样死了。

  意识消失后不过片刻,她又一次的睁开眼睛。一切都恢复到了片刻前的样子,她穿着整齐干净的衣裳,坐在拱桥上和天衢阁主喝酒,甚至酒樽还握在她的手上。

  简直就像是逆转了时间一样……阿箬在心中感慨着修仙者法术的强大,另一方面对自己赢的把握又降低了几分。

  这一次她没有再采取之间那种简单而又无效的进攻方式——当时的她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必败无疑,完完全全是怀揣着必死的信念在往前冲,倒是忘了自己的另一样武器。

  缠在她手腕上的藤萝瞬间扑出缠住了天衢阁主,就好像她从前勒杀蛇妖那样。

  但天衢阁主不是粗笨的巨蛇,他在藤蔓缩紧的那瞬间化作了一道轻烟逃出,下一个瞬间他便又出现在了阿箬的背后,指尖闪过一道银光,劈向了阿箬的头颅。

  “风九烟的部分本体上的确蕴含着少量属于他的灵力,然而你根本就不会使用它……”意识消失之前,阿箬听见天衢阁主这样说道。

  再一次醒来她又完好无损的坐在拱桥上,手里握着一只酒樽。

  这一次阿箬把酒樽一抛就开始冲着远离天衢阁主的方向狂奔,似乎是之前两次死亡耗尽了她的勇气,现在她已经放弃作战只想逃命了。

  天衢阁主倒也没有去追,平静的坐在拱桥上赏月喝酒。没过多久,忽然一只酒坛从背后砸向了他。天衢阁主不慌不忙一弹指,酒坛破碎,酒液洒在了他的身边。

  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酒坛对着他砸了过来——不止是酒坛,还有油壶之类的。也不知道他一个修士家中为何要常备着柴米油盐。

  最后一只坛子飞来,毫无意外的在半空碎开,这一次坛中的不再是酒或者油,而是燃烧着得炭。

  火星溅落,转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且在一眨眼间就点燃了天衢阁主身上那件拖曳在地的长袍。

  天衢阁主被烈火所吞噬,然而却并没有如阿箬期待的那样在地上打滚哀嚎,他好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朝着阿箬藏身的方向望去。

  一簇火焰被他弹起,落在了阿箬的身上,很快点燃了阿箬身上的衣服怎么也扑不灭。阿箬在痛苦中被活活烧死。

  第四次,阿箬还是选择了在醒来之后马上离开天衢阁主。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再用火。她跑去上洛城的兵器库,用暴力的手段打开了那里的大门再用鹿车运出了几架重弩,那是攻城略地时的兵器,一支箭甚至可以震塌一面城墙。在藤蔓帮助下阿箬带着这些重弩攀上了一座高楼,然后从高楼瞄准天衢阁主,试图用弩.箭.射.死他。

  然后,她又失败了。这一次她死于高楼坍塌。

  ……

  第八次的时候阿箬设法找出了天衢阁主房内的储物袋,她拿着天衢阁主的法器去对付他,一开始的确是神勇无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电光在她身后闪动,火光跃动在她身后,水波随着她的指令涛涛翻涌。

  可惜她还是死了,因为天衢阁主的这些法器根本就不听她的指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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