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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只有你死了,萧关之围才有可能解除,战事才能结束。”

  飞逝的血液带走了体力与生命,胡都口鼻溢血,颤抖着指住崔芜,半晌头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崔芜闭目呼出一口气,伸手搭上胡都圆睁的双眼,轻轻合拢。

  看在当初党项互市,对方为自己解围的人情份上。

  崔芜可以孤身刺杀敌军主帅,却无法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接下来要看同伴是否给力。

  她没有等太久,约莫两刻钟后,帐外传来异样的动静。

  崔芜侧耳细听,分辨出刀兵与战马嘶鸣,还有铁勒人声嘶力竭的呼号——

  “中原人!是中原人袭营!”

  “别慌,把弓箭手都调来!”

  “将军呢?快去禀报胡都将军!”

  杂乱的脚步声奔着帅帐而来,崔芜早有准备,仗着身量纤瘦,动作轻巧地藏进胡床底下。

  下一瞬,亲兵飞奔入帐,看清倒在血泊中的胡都,顿时呆在原地。

  “将军!”

  他手脚并用着扑上前,试图堵住胡都胸口刀伤,然而血液已然开始凝固,显然断气有一阵子。

  亲兵震惊且茫然,愤怒又慌乱:中原守军趁夜袭营,将军却在这时遇刺,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好对策,帐外再次传来呼喝:“胡都已死!尔等即刻放下武器,缴械不杀!”

  铁勒人却不信,与之愤怒对骂:“胡说八道!”

  “将军好好的,别听中原人扰乱军心!”

  “等着吧,我们将军马上就到!你们这些两脚羊,都得把脑袋留下!”

  但是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裹挟在飘摇不定的夜风中,仿佛索命的妖鬼悲泣。铁勒人久久不见主帅露面,心中不安,一个颇受胡都信赖的副都统快步冲进帅帐,随即步了亲兵后尘,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

  但很快,他回过神,揪住亲兵衣领怒吼:“谁干的?这他妈谁干的!”

  亲兵无法回答,茫然摇头。

  副都统不甘心,飞快搜寻过帐内,发现某个隐蔽的角落处,毛毡被利器划出一道裂痕,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

  事发突然,他不及细想,下意识相信了第一判断:“刺客一定是从这里逃走的!来人,封锁全营,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可他忘了,如今的大营已经无法封锁,中原守军倾巢而出,正不遗余力地冲击营盘。

  当然,中原军人数不多,换作往常,击退并不困难。但此时此刻,铁勒主将遇刺帐中,无人发号施令。

  群龙无首又骤遇强敌,结果只有一个。

  半个时辰后,铁勒军退走,中原守军占据营盘。为首的银甲将军翻身下马,环顾狼藉驻地,第一句话就是:“可有俘虏战马?”

  铁勒人退得匆忙,确有部分战马军械未及带走。但是对于死活非要跟着来的丁钰而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

  “丫头?丫头!”

  他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转,瞧着被火箭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营帐,一颗心险些迸出腔子:“姓崔的,还活着吗?活着就吱一声,别他娘的吓唬人!”

  他连喊几声不见人答应,脸都吓白了,干脆掖紧袍角,蹲在烧塌半边的废墟前空手挖起来。忽听“哗啦”一下,焦黑的营帐残骸倒了大半,后面咳嗽两声,钻出一个满面黑灰的人影。

  “吱——”

  丁钰猛地抬头,将那面目全非的女人一把拉到近前,抬袖在她脸上一通乱擦。

  崔芜被抹得喘不过气,脸上更是刀割似的疼,忙嫌弃地推开他:“行了!你跟我有多大仇?脸皮都要蹭掉了。”

  话没说完,丁钰胳膊一收,将人用力搂进怀里。

  崔芜不易察觉地一僵。

  只听丁钰在耳畔恶狠狠地说道:“下回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信不信我、我……”

  崔芜正满心不自在,听到这里却顾不得了,好奇这小子能憋出什么屁来:“你就怎样?你能怎样?”

  丁钰想了半晌,终于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我就把燧发火枪的图纸私吞了,不给你看!”

  崔芜:“……”

  她一双眼瞬间瞪圆,眼珠险些挣脱出来:“你会设计燧发火枪?!”

  姓丁的背起手,尾巴好悬翘到天上去。

  崔芜恨不能立刻将这小子摁地上,逼他将火枪图纸默画出来,身后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回头,只见银甲将军将缰绳交给亲兵,抬眸似笑非笑看来。

  丁钰干咳两声,想起崔芜如今的“身份”,刻意理了理袍袖,而后后退半步,郑重作揖。

  “容小人为郡主引荐,”他装模做样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这位是原镇野军龙骧营果毅都尉,狄斐,自锦成。”

  银甲将军摘下头盔,阳光洒落面庞,右颊处的靛青黔纹格外清晰。

  ***

  一个时辰后,打扫干净战场的镇野军返回城关,崔芜与丁钰亦在其列。

  崔芜刻意留心,发现这支轻骑人数约在三百上下,比之昔日镇野军远远有所不如,便知狄斐这个果毅都尉约莫是真的,但他麾下这支轻骑不过是打着镇野军旗号,早不是当初纵横关中的镇边强军。

  而且,他们对崔芜的态度十分微妙。

  客气固然是客气的,毕竟铁勒军痛快退兵,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主帅遇刺、群龙无首,而这一切都是崔芜造成的。

  军中之人凭拳头说话,对强者天然多三分敬重,虽然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将崔芜当成寻常女子看待。

  更要紧的是,丁钰向镇野军求援,乃至当众介绍崔芜时,用的是“歧王遗女”的名义。

  这就很微妙了。

  不管眼前的“镇野军”是否旧瓶装新酒,也不论狄斐这个果毅都尉有多少水分,名义上,他们都属老歧王麾下,与崔芜这个山寨郡主有着一重君臣名分。

  也难怪狄斐听说崔芜“身世”后,一直噙着异样的笑意,似冷诮似讥嘲,叫人说不出的难受。

  崔芜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老歧王过世多年,他们未曾另投伪王,至今守着镇野军旗号,已是仁至义尽。如今突然冒出个来路不明的乡野丫头,自称“歧王遗女”,大有仗着名分指手画脚的意思。

  如何能让沙场搏命的军汉不嗤之以鼻?

  崔芜稍作思忖,确认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她尚未学会骑马,此际是用粮车代步,当下便请护持在侧的队正带话:“烦请给狄将军传话,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队正略带戒备地瞧着她。

  崔芜丝毫不愠,竭力展露亲和笑容。她占了颜值便宜,虽布衣荆钗、面伤未愈,却难掩国色丽质,一笑间艳光四射,竟叫队正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敢再看,一夹马腹匆匆去了。

  须臾,狄斐纵马过来,居高睥睨地投来注视:“何事?”

  崔芜不以为意:“我将幼弟与乳母安顿在近旁山林,烦劳将军派三两亲兵前去,将人接来。”

  又道:“吾弟年纪尚幼,乳母亦是柔弱妇人,还请将军挑选面善之人,莫要惊吓到他们。”

  狄斐神色淡淡:“郡主吩咐,末将岂敢不应?”

  一甩马鞭,径自走了。

  丁钰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忍不住了:“这小子傲得很,你想用‘歧王遗女’的身份收服他,怕是不容易。”

  崔芜压低声:“你见他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他又是怎么回答应?重复给我听,一字别落。”

  丁钰点点头。

  彼时,他刚向狄斐报上名号与出身,后者的态度还是相当友好。丁钰猜测,这友好中不乏两重含义:既是对富商豪贾济阳丁氏的示好,亦有对延昭的招揽之意。

  但当丁钰报出自己奉“歧王遗女”之命,前来拜会守城将领时,狄斐的态度瞬间变了。

  “这小子打着老歧王麾下军队番号,又死活不肯投诚伪王,我还当他对老歧王有多忠心。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丁钰摸着下巴思忖:“难不成那小子跟你一样,是打着拉大旗扯虎皮的主意?”

  崔芜不置可否:“然后呢?”

  丁钰:“他说他不认识什么‘歧王遗女’,鬼知道你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一介女流不安生找个角落躲起来,还想插手男人们打仗的事,是嫌命太长吗?”

  崔芜面露怀疑:“这是他的原话?”

  “差不多是这意思,”丁钰没敢说,狄斐原话比这还难听,干咳两声,“我告诉他,你有法子逼退铁勒人,他这才态度好点。”

  简单的三言两语,足够崔芜建立对狄斐其人的初步印象:他是个合格的武将,有智谋,有武勇,且脾气桀骜难以驯服。

  他对老歧王有成见,当然,也可能出自古代男人对女子一贯的轻慢不屑。但崔芜觉得,他对“歧王遗女”如此不待见,背后多半另有隐情。

  “麻烦了,”崔芜想,“要收服这样的人,使诡耍诈都是白费力气,必须展现自己的强大,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臣服。”

  对于征战多年的武将而言,怎样才算强大?

  要么如诸葛孔明,多智近妖,算无遗策,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外。要么如常山赵子龙,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可惜崔芜一个也不沾。

  她有自知之明,一个从未接触过军务的新手村菜鸟,一上来就表现得十足惊艳是不可能的,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至于勇武……

  崔芜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觉得自己还是先把体脂率吃上来比较靠谱。

  ***

  萧关不是简单的关隘,而是一座城池,于陇山山口依险而立,扼守自泾河方向进入关中的通道。

  在王朝兴盛年间,它是丝绸之路的必经驿站,不同民族的文化在此水乳交融。待到王朝末年,它又成了各方势力争执不下的兵家要地,究其原因,实在是萧关的战略位置太过重要,一旦失守,便可长驱直入,将关中八百里平原变为游牧民族驰骋的战场。

  想来,盘踞长安的伪歧王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这股“镇野军余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关内建城,分内外两重,共十座城门,正北方为靖朔门,也是直面铁勒冲击的第一战场。

  崔芜入城时,城墙下的尸骸还没打扫干净,其中有几具甚至是她认识的,当初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死亡弥漫的瘟疫营中抢回来。

  一转眼,又成了有冤无处诉的刀下亡魂。

  腐臭与血腥引来乌鸦,怪叫着盘旋半空,几片黑色羽毛被朔风撕扯,飘摇向阴云紧压的大地尽头。

  乱世人命,从来不值钱,怪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不过也有好消息,后来逃进城关的,大都活了下来。崔芜进城时,他们就站在街道两旁,眼巴巴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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